更看百年未为足

　　赵祺端坐在紫宸殿御座之上，神态一如既往庄重严肃，心里却又乏又倦。昨日晚膳他是在慈寿殿与冯太后一起用的，其间冯太后旁敲侧击说了不少埋怨潘可久的话，让他劝也不是，辩也不是，只能干坐在桌旁听着。按照太后的意思是想召林沛回朝，改变朝中潘可久一枝独秀的局面，然而林沛向来与潘可久政见相左，当年又是因为赵祺执意进潘可久为参知政事而被迫致仕，闲居临川三年来听说也不无怨言，赵祺心知若是此时召他回朝，不但会令潘可久极其难堪，再则此人定会与潘可久处处掣肘，以赵祺的本心是断不愿让他如此为难的，可是西川战事不利，召回林沛一来可以借重于其知兵的才干，二来也可以把潘可久从风口浪尖上暂时拉开，虽然面子上难看些，却实为保全之道。对于西川，赵祺如今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只等着战事告一段落，最终恐怕还是得靠宣抚招安。这自然也是与潘可久主战的立场相背的，无论如何，潘可久都需要从最引人注目的位子上回避一阵子，与其最后战局崩坏被臣僚们弹劾，被朝廷贬斥，还不如早一些明哲保身，以退为进。昨日晚膳之后，赵祺立刻令内侍召潘可久入宫见驾，告之自己的种种顾虑和欲召回林沛的打算，谁知潘可久竟毫不体谅，坚决不同意召林沛回朝，甚至以辞官相胁，令赵祺既为难又寒心，无奈之中只得暂时搁下了召回林沛的打算。
　　居高临下地俯视殿中，身着紫袍容貌儒雅俊秀的潘可久在官员中显得尤其出众，站在他上首的两位同平章事孟澹、魏朝珍已是垂垂老矣，在朝堂上更多的时候只是摆设，当初，一贯柔忍的赵祺以难得的魄力将固执保守的林沛与陈慎中撵出朝堂，又提拔了两个泥偶一般的宰相，硬是让资历浅薄的潘可久秉持了朝政，原以为凭着潘可久过人的才华和二人的君臣相知，筚路蓝缕苦心经营，打造一片太平盛世指日可待。然而日复一日，赵祺却渐渐不确定起来。着紫袍佩鱼符的潘可久雍容清贵，温润端庄，俨然宰相气度，与当年那个机智刻薄的清贫仕子已是天壤之别，可这样的潘可久却令赵祺感到陌生——有时候他不禁会想，如今的潘可久是不是除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再也看不见别的了？
　　赵祺耐心地听着周景仁回禀三司度支状况，待他说完，还未来得及稍加思考，便听得一人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赵祺抬头一看，却是监察御史蔡作芝，他往前倾了倾坐得有些僵硬的身子，问道：“卿奏何事？”
　　“劾西川招安使谭儒卿纵士卒扰民滋事，掘坟盗墓，为害地方！”蔡作芝言声朗朗，殿中诸人据是听得一震，赵祺愕然道：“西川剿匪乃是国之大计，蔡卿此时弹劾大军主帅还当慎言，不可信口开河。不知蔡卿所言之事乃是从何处知晓？”
　　“陛下此言差矣！”蔡作芝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地顶了回来，“正因西川军事之重大，对于主帅岂能不察？再者御史以言为职，非有所闻，则无以言。如今陛下追问消息来处，若是有心之人趁机打击报复，岂不失开言路？臣已将谭儒卿失职不法之处录于折中，请陛下明察！”说完便从袖取出一份奏折呈上。
　　赵祺被他顶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令内侍取过奏折，翻开一看，题目赫然便是“劾谭儒卿纵兵扰民等六罪疏”，其字遒劲有力直透纸背，看得他心中一凉，心道以蔡作芝今日的架势和潘可久的一贯护短，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赵祺抬头朝潘可久的方向望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他不仅没有恼怒焦急之色，反而神态闲适惬意，如同此事与他毫无关系一般。赵祺不由大为困惑，又拿起奏章一行行读下去，越读越心惊，除了扰民滋事、挖坟掘墓之外，蔡作芝还给谭儒卿安了恣睢妄行侮辱官员；裹粮坐甲逡巡畏战；嫉贤妒能，对陕路随军转运使郝秉然迟迟不发救兵，致使合围功亏一篑以及聚敛民财收受贿赂等几项罪名，其中虽也不乏有理有据之处，更多的却是捕风捉影推测臆想，赵祺读毕，合上奏章向蔡作芝道：“蔡卿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陛下！”蔡作芝当即跪倒在地，动容道：“兵者，国之大事也！陛下不可不察呀！”
　　赵祺又看了潘可久一眼，只见他仍如老僧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观心，既不为自己举荐的谭儒卿申辩，也不对此事发表一点看法，着实令人不解，赵祺原想等他自己站出来说话，谁知他竟毫不理会，无奈之下只得让内侍讲奏折递与潘可久，道：“潘爱卿，你拿去瞧瞧，说说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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