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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百年修之八
之八 正是江南好风景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暮春时分,山脚下忽然搬来一户人家。
说是一户,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这个人悄无声息地来,一夜之间,在荒野里立起了一间小小的草屋。草屋的四周没有清除杂草,没有圈上栅栏,只在门口斜斜地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豁然之境。
有长长的苇草从石碑的缝隙间生长出来。
十里八乡总不乏好事者,村口大榕树下的小茶棚里,有人端着两文钱的茶水啧啧称奇,说你看那山脚下荒草萋萋,最是妖族鬼魅爱出没的地方,那个什么豁然之境萧条冷落,平素又总不见屋主……
嗬!有人小声应和着:莫不是住着山精狐怪,荒山野路的,夜间可要小心了。
啧啧,那岂不是要请和尚道士来做法,求个家宅平安?
咱们小村小店的,要上哪里去请?
总是要小心些为好……
有打柴的樵夫路过歇脚,听罢连忙摆摆手,说那豁然之境里住的是位极和气的道长,我有日早起入山见过一面,那气度那神采,只怕是谪仙下凡,切莫再胡说了。
有人听着不服气,说妖怪最爱幻化人形,被诓骗了你都不知道。
是啊,妖怪总是神通广大的。
那樵夫突然回过神,这声音温文含笑,似曾相识,四下里一搜寻,才发现角落里,树影下,无人处,一杯清茶正冉冉地散着热气。
他极目远眺,方见远处山岚间,一记拂尘轻扬,一袭白衣翩跹,那身影宛若凌虚踏云,浑不染俗世尘埃,在青山碧水间渐行渐远,端的好一派神仙气概。
樵夫大惊,手指定在空中半晌:“……那、那,就是那位活神仙啊!”
众人依他所指望过去,惟见青空朗朗,白云悠悠。浩浩天地里,哪里还有活神仙的半个影子。
荒山野路上,白衣白发的活神仙一路分花拂柳,正走得逍逍遥遥。他眼见的是苍松翠柏,耳听的是泉响鸟语,偶尔人声鼓噪过耳,只在唇角勾起微微一笑——
被人误认为妖狐一类,虽谈不上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但大抵也算得上修行的一种了。
忽然想起某一个夜晚,有人儒音浓醇,在耳边殷殷切切地戏谑着:“子夜留待他人床榻,先生莫不是狐?”
言犹在耳,暖意犹存。
只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抬头望望天,噫,似乎记不清了,大概是天宫里看不到夏去秋来,冬尽春生,恍惚间,就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剑子回到豁然之境的时候,才发现有人不请自来了。
鸟鸣风动,门扉敞开,一个和尚端坐在杂草间的乱石上,眼观鼻鼻观心,岿然不动着,端肃着一副在佛前听教的虔诚模样。仿佛这芜草丛生的小小院落不过是红尘虚像,而他形影所过,天地无处不是珈蓝梵刹。
剑子拂尘扫上肩,笑了:佛剑。
剑子,和尚秀目乍开,唇角微扬:久见了。
天色已渐晚,荒原在前,青山在后,放牛的娃娃挥起长鞭,远处的村落里,炊烟袅袅到庭前。
剑子兴致颇高的样子,一会儿负手而立,指着田间说佛剑你看人间多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天地而心意自得;一会儿又蹲下身,拨拉着一株形似狗尾巴的黄色长茎草,说这是药师送来的,据说可以治疗失眠多梦,又说其实送错了人,应该给的难道不是那只心事重重的小白鸟吗。
他这样悠闲惬意地自得其乐着,对面的佛剑捧着一杯茶,安然地坐在乱石上,双眸明净,默然不语。彼此倒也不觉得这冷场的情境有多么不谐。
剑子和佛剑之间的交情,由来已久。
从百年前的佛道大会,到在人间的协力除妖;从佛剑的化身修罗,到剑子的逆天改命。
有些朋友,可以举杯共饮;有些朋友,可以肝胆相照;有些朋友,可以一路相与行。
佛剑,无疑是最后一种。
如果是龙宿……剑子无聊到数星星的时候会想,大概哪一种也不算是。
——他是所有记忆里最难言的那一点,太过浓墨重彩,提起来反而变得轻描淡写——如同世间诸多事,有句相酬,无计相留,统统都可待成为若有隐痛的追忆。
剑子拍拍手上的泥土,直起身,看周身暮气渐渐四合,看眼前的和尚依然参禅般不动如山。他盯着佛剑身负的沉重佛牒,在心里默默长叹一声:还是当凡间的小道士好啊——
在剑子看来,比起做和尚,做道士显然要好太多,无需克己苦修,无需暮鼓晨钟,忙时不过是画画符除除妖,闲时还可以顶着游仙的美名四处趴趴走,简直美好到不真实。
“佛剑,”剑子眨眨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地敛起容颜:“如是你,世事崎岖路,七情六欲俱断尽,烟火红尘都跳脱,可有遗憾?”
对着和尚开起这样的玩笑,纵然是身为好友的剑子,这一番也可谓是胆大包天了。
佛剑居然不生气,他摇摇头道:“剑子,无情绝情,非是忘情断情,不晓人心痴迷,渡生只是空谈。”
剑子愈发不怕死:“佛剑,难道你也曾动过心? ”
那银发的圣行者双掌合十,凝神端然:“不动心,何以知晓众生之心,不入苦,何以明了众生之苦,不曾提起,便不能放下。”
他说得郑重其事,字字真诚。言罢,双目又轻轻阖上,宝相庄严。
唉,真是个无趣的和尚。剑子摸了摸鼻尖,无声地笑了。
夜色上涨的时候,佛剑起身告辞。
虽然因不能招待好友一顿晚餐而略有些过意不去,剑子到底没有挽留。
他站在山路上,看着那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高僧好友,浅浅作揖。
不去问他此行欲往何方,不去问他前路多难可堪行,更不去问他那些过往前尘几多甘苦。
因岁月忽已远,故往事不可追。
如是好友,又何须赘言。
临别时,剑子指了指远处的村落,忽然很认真地说:“村里人要请和尚做法驱妖,大师你要不要去?”
清风朗月之下,映出佛剑目中难得笑意。
第二天清晨下起了濛濛细雨,戴着斗笠的樵夫上山砍柴,走到山脚下,遥遥只见薄雾水光里,昨日的那位白衣道长正站在草屋前。
天色尚早,晨风尤寒,那道长也未撑伞,就这么长身而立着,雪色衣袂在风中翻飞似舞,和着霏霏细雨一起,融在雾气晨光里,恍惚得竟有几分不真实。
樵夫忙走上前,行个礼,他很是为昨日茶棚之事不好意思,言语间颇有些局促不安:“道长,昨日……唉,乡下人见识浅,闲话多,您可千万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走近了,方看清那道长白色的道袍上缀着雨珠晨露,臂弯里的拂尘湿漉漉的,这样的天气里,竟似在屋外独立了一夜。
那道长很和气地笑笑,抬眼望望远处烟雨笼罩的青山,只说回去告诉那些乡亲,这地方风水很好,不用费力请什么和尚道士了。
活神仙果然是有肚量的,哪里像那些不知天高地的村夫,那樵夫摇摇头,又关切地问:“道长,您站了多久啦,下雨也不打把伞,不冷吗?”
那道长笼着袖子,微微含笑——
说昨夜光景好啊,三星在户,明月在天。未许今晨有雨。
也未许他日相见。
这一日,龙宿从竹林回转宫灯帏,方入门,一眼便看见了桌上未及收起的紫砂杯。
红衣的女孩立在一旁,盈盈朝他行礼,说道尊刚刚来过了。
道尊?当真是位稀客。
道尊说有位故人托他向主人带句话。
哦?龙宿眉角高高扬起,掩下微微诧异。他知道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却不知道天大地大,何时何地,有了一位故人。
那位故人说的是什么?
女孩唇形微动,柔声只道七个字——
正是江南好风景。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打的是何等的哑谜。
龙宿挥挥紫扇,足下霎时拨云散雾,万丈红尘,三千世界,一目了然。
就这一眼之间,他扇风不觉一滞,继而嗤笑出声——
人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如今道士也学会了骗人。哪里是什么落花时节的好风景,凡间此时分明已入冬。
这一年初冬,北域邓尉山,人间香雪海,一夜落雪如花。
——————————————————————————《百年修》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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