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孟/荷花]合欢

作者:螟蛉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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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



      雨水越来越多了,老天根本不管世界是不是真的需要这么多潮湿。
      我们都会被淹没、
      孟烦了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恐惧,是不是害怕,他只觉得冷。
      冷,很冷,非常冷。
      他觉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侵在骨头缝里的冷。
      我一定是被冻死的。
      孟烦了想死亡的手一定已经随着蜿蜒成小溪的雨水,抓住了他的脚脖子。

      无法克制的剧烈喘息。

      大片温暖却突然覆上背后,鼻息温热的擦过耳边,竭力想要驱散他身体里的每一丝寒意。孟烦了贪恋着汲取这温暖,身体的颤抖慢慢停歇,胸口起伏渐定。
      思维重新回归大脑,孟烦了终于意识到这姿态的暧昧,慌忙脱离出来。心中却生出一线努力忽略的不舍。
      不敢去看,无措的慌乱。
      其实我用不着羞涩的,孟烦了有些疑惑。
      孟烦了一瞬间转过种种心思,龙文章却似乎并没注意到,他缓慢而严肃的说,“烦啦,告诉我。”

      告诉你,告诉你什么呢
      我自己还什么都不清楚呢。
      孟烦了想要如此回应,却在抬头的一刻撞见龙文章的眼睛,那昏暗世界里的明亮。
      有种心酸如同潮湿的空气,漫上来。
      他确信自己读懂了写在那里的话,那里包含着他从没发现过的责备

      烦啦,为什么不肯让我陪你承担

      凉风令孟烦了想起方才被给予的温暖——
      在这个人面前,是否我不必隐藏

      这雨是越下越大了。
      站在窗户前面,你只能看见世界是一片水域。
      虽说随着师座转战过许多地方,但论起水土气候又有哪里比得上自己家乡。
      电光沉沉划破天际,张立宪关了窗,担忧看向病床上的何书光。

      这突如其来的昏迷仿佛是故意为印证他那莫名隐忧来的。查不出任何问题,如果不是小何的脸色实在苍白,谁都会以为他只是睡着。
      张立宪伸开手掌,余治和李冰正在外面斥骂医生,他不想过去。
      和医生的能力没有关系。这话他不能说,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固执的认为。

      雨天阴暗的光线透过窗玻璃落在他纤长的指骨上,那里平平躺着一把父母们给孩子祈平安的长命锁。是他从昏睡着的小何手中取出。
      那小巧精致的形状令张立宪想起它躺在何书光掌上的样子。
      张立宪猛的将锁片握紧,用的力气几乎令金属变形。他恨恨想小何下午才怯怯对他说张哥,能给我不?,现在就躺在了床上。如果他当时拒绝,那小何是不是就不会有事,或者是换他躺在这里。
      再或者,他当时没有那一点好奇而彻底拒绝那个混混……
      张立宪几乎是在憎恨手里的东西了。

      小何。
      小何总是跟在他的身后,张哥张哥。当初是他在学生游行的队伍里看见了小何,是他把小何带离家乡带进军队,看着他穿上和自己一样的军装。
      小何,怎么能有事?
      小何他还是个孩子。

      “余治李冰,别和医生吵了,跟我去找个人,”余治李冰转过头,惊讶看见张哥慢慢走过来,医院楼道幽暗的灯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单薄得仿佛无所依靠,声音里却又包含了某种决心,
      “能救小何。”

      雷声已经渐渐平息了,夜色也已经降临。
      雨还没有停。
      如果生命来源于水,我们是否可以跟随这雨水一起流回天上。
      眼睛阴暗而晦涩。

      孟烦了唇色抿得发白,他在注视茶摊外面黑色雨幕里不时划过的闪光,这样他的眼睛就可以被偶尔擦亮。现在他已经一句话都不想再说,就在刚才,他把他自己袒露给了身旁的这个人。
      奇怪的梦,奇怪的锁。
      他想也许自己是受了什么蛊惑,忽然那样迫切的想要一个依靠。
      一个人,太过无措。
      不过现在他不想去看身边的那张脸,他管他叫死啦死啦,他就是一副蛊惑人的该死样子。
      毫无保留之后孟烦了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龙文章借着隔壁小吃店里的灯火,端详着令他的副官寝食难安的锁。长命锁。
      现在这锁在他手中了,孟烦了已经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碰这个倒霉东西,并且坚持要他丢掉。
      龙文章在心里摇摇头,他的父母做的是给死人招魂的生意,吃的是一口阴间饭。他生气重不继父业,可关于异世异域总归有自小的耳濡目染——这锁上并没什么怪异。
      那又是什么让烦啦遭遇这样的诡异?
      龙文章看见孟烦了的脖颈瑟缩在冰冷的空气里,心里又重重的一叹。

      外面水声啪啪地响起,茶老板失魂落魄走回来,伞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挂着一身的泥浆开始收摊。龙文章看一眼孟烦了,孟烦了正望着天外发呆,只好自己走过去一拍,用力不大茶老板却浑身一哆嗦几乎瘫在地上。
      这年头虽说天天死人,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雷劈成焦炭,这种惊吓不是轻易可以承受的。龙文章出于理解的同情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真如孟烦了的想象,他的团长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妖怪。茶老板很快定下神,也挤出一个笑,难看得像被夜叉神附了体,“军爷,您还没走……啊,那个,不是,我是说,那个,您看,我要打烊了”这明白是逐客了,龙文章却好像不明白似的定定看着他。茶老板也只好无措的望着他,雨声在耳边哗哗的洗刷着禅达城,这声音给了茶老板灵感,突然福至心灵,“啊,那个,我这还有伞,军爷您……”
      “那个六爷怎么回事!”
      龙文章却突然声音极大地打断了老板的过分迫切,连发呆的孟烦了都一惊望过来,但很快想明白,茶老板显然是认识那个六爷的,而六爷认得那把锁。
      茶老板被那一喝吓了一跳,脸色迅速惨白,几乎摇摇欲坠,又被罩在两个人的目光里烤灼。一个人腰里露出黑色的形状,明显是枪。于是荒谬而绝望的情绪笼罩上来,他想我快五十了,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是个卖茶水的,为什么?

      “那个六爷,每天到我这里喝茶。”

      龙文章正盯住茶老板微秃的头顶,不防他突然出声,声音扭曲到尖锐,倒被一吓,“接着说。”
      茶老板喉咙里咕噜咕噜的怪响,显然正在努力控制声音,不过结果明显是失败的——声音离开舌尖时依然别扭得厉害。
      “六爷的儿子,六爷,九十了……儿子死了,死了……中邪死的,中邪死的!”茶老板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到一个平常绝不可能达到的高音。
      龙文章和孟烦了惊诧万分,急忙赶上去按住茶老板激动中挥舞的手脚。忙乱中孟烦了将一整壶茶浇过去,终于让老板平静下来。
      然后在老板的断断续续和语无伦次中,大致知道六爷行六,快九十了,禅达城里跟六爷同辈的人一个也没有。六爷不爱和人交往,只每天到这茶摊来喝上一壶茶。茶老板还是因为小时家里跟六爷住过邻居,才知道六爷本来有过一儿一女,女儿早夭了,剩下一个儿子爱逾性命。只可惜儿子也死了,才二十多岁。
      茶老板的眼神惊恐,血流了一地身上一点伤口没有,不是中邪是什么?我那时十几岁到他家去借菜刀,就踩了一脚血……
      老板跌坐在地上,浑然不觉满身满脸的泥水污垢,一根茶叶梗顺着头发梢掉下来,嘴唇哆哆嗦嗦,“六、六爷也死了……军爷,军爷,我多嘴,您那锁我见过六爷儿子戴……”一道电光突兀划过,老板的声音就此窒息在喉咙里,茶摊里一时静默了。

      “烦啦,回阵地吧。”
      烧茶的炉子边丢着把破布伞,龙文章顺手拿了,“烦啦,走吧。”
      走吧。
      孟烦了瑟缩在伞底,觉得冷意又泛上来了,不自觉向身边靠去,好像一直以来都如此,再自然不过。不禁一愣。心思渺茫间就模糊了背后茶老板忽然的声嘶力竭,“他说什么?”
      被问的却不回答。一只手落在肩膀将他向伞的中心揽一揽,“快走吧,太晚了。”
      那声音里有种柔软,仿佛世间一切伤害都可以就此隔绝。孟烦了于是再也不问。
      是该回去了。

      回是个令人心生温暖的字眼。
      你推开一扇门,有人说,“回来啦”。声音到语气都是一杯白水,你却就此知道,这世上有个地方永远在你身后,不管你走多远,它都是只属于你的怀抱。

      孟烦了闭上眼睛,被龙文章丢过一条毛巾盖住脸,祭旗坡上的雨水吹进防炮洞,煮盐水芭蕉的炊火勉力挣扎,蛇屁股匆匆抢救指天骂地,人渣们永无止歇的喧闹,认识不认识的脸喜欢不喜欢的表情。
      ——我回来了。
      去他的六爷。
      去他的长命锁。

      孟烦了沉默着将自己擦干。雨水从半边衣服上滴答下来,立刻跟已经融在泥土里的同胞们不分彼此。而龙文章在一边大力拧着的军服,雨水是哗哗淌下来的。
      孟烦了听着声音,更用力的将自己擦干。

      他们都在沉默,暂时放弃平时的口舌之能,外面忽然却很吵。

      祭旗坡自从被炮灰们占据就少有安静的时候,除了睡觉。被上峰鄙为渣滓的人们总在不停地打着大同小异的口水仗,并时不常将其升级为武力。孟烦了有时想互相攻讦到底是为了自我保护,还是为了遗忘我们被战争注定的命运。

      之所以说忽然很吵,是因为动静听起来有些不太同寻常。
      龙文章皱起眉毛,狗肉跟在他的脚边。现在他已经换好一身衣服。大约是因为总要跑师部,他的衣服是炮灰里最完整的,虽然仍是旧。
      炮灰头子。
      孟烦了看着龙文章模糊的影子,但夜的黑色将世界包裹的严严实实,轮廓看不清。同袍弟兄们仍在喧闹,那一点轮廓也彻底消失。

      疲倦涌上来,无力挣扎,只有沉沦。
      孟烦了倒在他们称之为床的木板上,很潮。但他觉得累,一根指头也不想再动。他对自己说,孟烦了,立刻睡着,什么都不关你事。
      你是来打仗的,仗打完了要回家。
      遭雷劈死的也好,中邪死的也罢,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关你事的孟烦了,睡吧睡吧。

      孟烦了没有意识到自己全身不可遏止的战栗,只想今天的雨下的这样冷……中邪两个字中邪般的愈想驱赶愈是不去,睡眠迟迟不来,各种念头到处流窜。
      谁说没有伤口的流血就得是中邪,不能因为流得不是自己的血么?可西南这地方少数民族聚居,谁知道有什么古怪禁忌?
      可就算存在着什么邪术,和我孟烦了又有什么关系?和梦里的唱牡丹亭的花旦又有什么相干?
      短命儿子,花旦,锁,是谁连接了谁?
      那一道惊雷是不是意外?
      龙文章说,烦啦烦啦,别烦啦……我想他干吗?

      孟烦了被心事淹没。
      呼吸渐渐沉重,愈见艰难。
      空气里似乎有种特殊的味道,从泥土里钻出来,带着这一天来窒息的闷,悄悄爬上孟烦了的脖颈……

      秋节尚远,已然多事。

      龙文章走出防炮洞,想起方才黑暗里听到的悉悉索索,想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副官一定又把自己铺成平平的一摊,心里忽然揪扯起来。
      龙文章,你何事牵肠呢?

      横澜山的探照灯漏了一缕掠过来,眼角瞥到,“迷龙!瘪犊玩意儿你干啥去?!”
      匆匆跑近嘈杂的发源地,却只来及看见迷龙迅速钻进重重雨幕的背影,以及遮在油布下迈得飞快的四条长腿——旁边的女人不用问也知道是谁。
      身为炮灰却无视于炮灰头子的呼喝,拉着他老婆跑得飞快。
      炮灰头子龙文章明显不快,“干啥玩意儿这是?”
      人渣们便乱哄哄地七嘴八舌,间或以丢失了和未丢失的国土上的粗口,教人脑仁疼
      所幸有阿译,“迷龙老婆来找迷龙说雷宝儿出去玩,雨下了也没回去,到处找过了,没有。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迷龙……”
      阿译是想为迷龙说些好话的,可惜他常常不合时宜的啰嗦,这种不良记录让龙文章很快打断他,“我当什么事!小孩儿贪玩,说不定猫哪儿了,至于这么急上房的……”
      “轰!”平息已久的雷声突然在头顶炸开,堆聚在坑道里的人们都震得一呆。龙文章仰头望去,世上已没有光,只剩这唯一的声响,像某种不详的预告。龙文章突然觉得心像被谁狠狠捏了一把,有种不安浮上来,露齿一笑。

      “你你,还有你,丧门星,不辣蛇屁股,带上狗肉,帮迷龙找找,”
      人渣诧异看着他们的团长,前一刻的论调还截然相反,打雷吓傻了?然而自掌了嘴巴的人对这种诧异无动于衷,“去啊,看我干吗,都是袍泽弟兄,帮帮忙……快去!”
      快去,散去。
      被点到名的不情不愿执行命令,其余该干嘛的仍干吗。
      狗肉也渐渐去得远。

      凤裹挟了一线雨擦着脖颈割过,如刀刎颈,皮肤上凉意横行。
      就剩老子一个了。
      龙文章的念头里突然生出种凄凉,随即否定,
      不,还有一个。

      烦啦。

      脚步轻轻重重溅在水里,发出啪啪的响,证明自己存在。
      前面除了一个模糊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
      龙文章在防炮洞里摸索,他记得自己床的方向,他的手已经挨上硬邦邦的床板,却在弯腰时被硌了一下。
      什么东西?
      龙文章保持弯腰的姿势想,凉意沉沉透进腰间,金属质感的,想起来了,
      长命锁!
      烦啦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沾一指头,他心存疑虑也没有丢掉。

      空气里似乎漂浮着种浓稠的东西,雨水也不曾稀释分毫。
      先前只是露齿的不安此时张开倾盆大口。
      龙文章迅速转向孟烦了的床。
      烦啦,烦啦,你要没事
      手触上薄被,坚硬的床板,褥子很潮。
      龙文章胡乱摸索起来。
      人呢,人呢,本该躺在这床铺上的人呢?
      他离去前将自己摊成一个单薄人形的人呢?
      雷声突兀炸起,一个接一个。仿佛来自于未知的嘲笑。
      适才只是警告。

      烦啦。
      孟烦了,你在哪?

      前所未有的失措瞬间降临,龙文章清楚听见自己沉浸在黑色里的心跳。
      战争,死亡。
      不是没有经历过畏惧,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如此恐慌。
      为另一个人。
      如果我的身边你不在……

      “烦啦,烦啦,你还没睡?”
      龙文章试探着出声。然而一片安静,雨水恶狠狠刷过门外。
      无人应声。
      孟烦了不在。防炮洞里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
      “孟烦啦!”
      强行抑住的恐惧一刹炸开,每个毛孔都诉说战栗。龙文章迅速奔向门的方向,门,门呢,在哪儿?龙文章急速摸索着泥土堆砌的墙壁,手指正在无比清晰的告诉他一个绝不愿意相信的事实——门不见了。
      门不见了。
      始终不曾离开他三米之内的瘸子副官不见了,门也不见了。
      烦啦,你把门带走了么?
      指缝塞满潮湿的泥土,龙文章被荒谬的情绪笼罩。

      有没有人知道恐惧越过极限是什么?
      是死亡还是嘲笑恐惧的勇气?抑或更深的恐惧。

      龙文章不知道。只是心跳无法再负荷狂乱,全身血流正在凝固。
      呼吸冰冷。
      龙文章动作僵硬转回防炮洞。

      我太累了,睡一觉就好。
      床呢?床在哪?
      还没有到,是方向错了吧。
      这里应该放着脸盆,小心别踢到……
      为什么什么也没有?!
      脸盆,床,桌子,陈设是简单不是空荡荡!
      这个狭窄的防炮洞什么时候可以走这么久都不到头?
      眼睛已经失去作用,感觉正在偏差,
      鬼打墙?
      有三个字跳出来,平息的血液再次汹涌。娘说过我生气重。
      龙文章极力忘却头皮上触电般的凉意,试图转移注意力。然而,雨停了,不知在什么时候,足以平掉禅达的惊雷也悄无声息。
      横澜山的探照灯也不再光顾。
      只有寂静,埋葬视力的黑暗。
      密不透风。

      大声喘息,龙文章盼望任何一丝响动。
      不要绝望。
      走过那么多地方,什么没有见过。
      龙文章脚下不停不断辨别方向,呼吸却突然沉重,仿佛吸进肺里不是空气。腰间传来沉沉冰冷,晕眩袭来。看不见黑暗中涌动起更浓稠的一团黑色,突然遮头盖脸扑过来,将他密密包裹其中,如同一只硕大的茧。
      意识完全离去前,龙文章终于后悔,烦啦是对的,早该扔了这把锁……

      世界终归混沌。

      张立宪很累。天色昏昏沉沉落在脸上,分不清是快天亮还是该天黑。
      脚步微微摇晃,不时有水溅起来,靴面湿漉漉的。
      街巷很窄,只容一人过。

      余治走在后面,沉默。
      砖墙潮湿擦过衣袖,早上风很冷。他看着张哥的背影,一个晚上轮廓愈见孤单。雨半夜的时候停了,空气里的水分却还没来及完全退去,心口好像被谁塞了一大块海绵。
      李冰留在医院,而他一夜跟着张哥跑过半个禅达。那些聚赌的,乞丐窝里的,趴在女人身上的,张哥把他们拎出来一一辨认。他帮不上忙,沉默以外能做的,只是当那些战争里的醉生梦死试图反抗时,以枪威吓。
      额角上突兀一凉,一滴水贴着鬓边滑下去。余治抬头仰望,谁家墙头横过绿枝,郁郁苍苍的生命。
      现在的张哥比躺在病床上的何二哥更令人担忧。

      张立宪不知道身后的余治目光落在何处。
      黎明颜色昏暗,他正想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样天色未明,小何来找他。要打仗了,还从没上过战场的小何,敲开他的门却不说话,他看看那还未脱稚气的脸上交织激动和不安,太过明显,就笑了,和几年前自己一模一样。
      紧张?他问,小何还是不说话,脸却微微红了——正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向往炮火向往硝烟,一腔热血无处倾洒的时候,要承认紧张多不好意思。
      他看见了,就笑得更深些,瓜娃儿,紧张啥子,上了战场,跟着我。
      他用很少说于人前的乡音,他把钢盔扣在小何的脑袋上,跟着我,丢不了。他敲敲钢盔像要把它钉在小何的脑袋上,瓜娃子。
      他的笑里充满勇气,小何于是也被感染,成啊,张哥,你别嫌烦扔了我就成。
      那时空气里的微尘晃动,令人恍惚。那仗后来没有打成。没等到他们出场敌人已经溃退。但小何此后一直跟着他。张哥,别扔了我。

      张立宪觉得眼睛里有种酸涩,却又压上块大石,涌不出来。衬衣口袋里坠着金属坚硬的寒凉,沉沉透进心口。
      长命锁长命锁。
      是他把危险送给小何的。
      跟着我,他承诺给小何,我会护着你。小何对他回以信任,别扔下我。
      他没有遵守承诺,辜负了信任。
      可他一定来得及补救。

      在这条巷子的尽头拐弯,住着个暗娼。
      一个从骰子边拽出来的混混在被余治的枪顶上脑袋后,立刻收敛了恶骂,说军爷,你说的那样人倒好象陈三,他有个相好的,常来常往。

      陈三。

      张立宪想起那天在街边形状猥琐的男人,脸上豆大一颗痦子生着寸许长毛,望之令人生厌。国难当头却只知道浑噩混日子,张立宪在心里轻哼,这样的人他不屑搭理。那人却从背后追上来,表情动作声音语气无不谄媚,教人讨厌。
      然后,他的手上多了一把锁。
      小孩子带的长命锁。倒算得上精致。可给他干吗?
      莫名其妙。
      眼见张立宪抬手就要抛回,那还带着鼻青脸肿的家伙就忙忙解释,地下挖出来的,不知多少年头了,许是宝贝,拿来谢军爷救命。
      语气迫切,生怕张立宪不要。现在回想,‘地下挖出来的’,就是这一句,令他在小何昏迷后生出许多以前不相信的联想。
      包括前天的中元夜,小时候祖母的讲述争先恐后跑出来。

      可那时张立宪只在心中嗤笑,面上带出鄙夷——谢我救命?谁有工夫救你这么个东西。
      不过是路过,烂痞子瞧见穿军装的一哄而散罢了。他们知道自己从小长大的城镇,现在归这些背着枪的家伙们主宰。
      眼睛却无意一瞥,注意到锁上有细细的一条缝,目光一瞬仿佛被吸入未知的世界。街道,人流,一切都渐渐不真实。
      不记得是如何回到驻地,只觉得诧异和羞耻,居然带回那样一个被自己不齿的人塞来的东西。于是随手丢开,再不想看见。
      却被小何看见。
      是你不甘寂寞吗?长命锁。
      回忆凝固。心口上透过沉沉凉意,不知道是不是足够冻结心脏。

      张立宪的背影单薄修长。
      天光明了些,落在这窄巷里,教人想起山里的一线天。
      余治听着前面的脚步声音沉重,不由心中猜度。
      张哥在承担着什么,为什么不与任何人说?
      余治莫名觉得有点酸。

      前面已经到了转弯的地方,余治目光越过张立宪,忽然眼角一跳。而张立宪正沉浸于回想,模糊了余治的一声喊,
      “张哥小心!”

      龙文章睁开眼,光色一团混沌塞进眼球。
      现在是早上还是晚上?
      天色这么灰,不是大晴天。
      什么时候睡着的?
      谁把防炮洞捅漏了?不,不对,这不是防炮洞!
      有点渴。
      意识正在逐渐回归,几个念头同时冒出来。龙文章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但具体内容被人用锯子锯掉了,脑袋里钝钝的疼。
      这是哪儿?
      怎么回事?
      为什么在这儿?
      他呆呆的望着头顶,身体发酸,好像跑了很远的路。怎么回事?
      努力回想。
      然而一个声音冷冷插进正在归拢的意识中间,“龙团长。”

      谁?
      龙文章顺着声音费力的转过头,才注意到自己是躺在地上,全身衣服湿透,阻塞了整个路面。虽然这里临近转弯已经宽阔一些,但一个成年男人,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横躺着,谁也过不去。
      你又不能从他身上跨过去,他穿着军装呢。

      “龙团长,虞师的团长还不至于要当街露宿吧!”

      张立宪有些气恼,冷冷看着地下的人爬起来——刚才要不是余治及时扶住,现在他就撞在墙上了。
      龙文章脑袋里的钝痛隐隐退去,意识完全回来了。留在记忆里的事虽然还是一堆糊涂,眼前的状况理解起来还是不难的。摇摇晃晃站起来让路,动作在张立宪看来如同醉酒,“张营长,哦,还有余连长,抱歉抱歉。”
      张立宪皱起眉,毫不屑掩饰鄙夷,龙文章的故作谄媚令他厌恶。这个人的职衔明明比他高,却总是一副委委屈屈卑微不已的德行,哪里有丁点的军人风骨?
      张立宪从鼻子里嗤出一个气声,侧过身子注意不碰到龙文章走了。余治跟在后面走过却故意横起肘子,撞了一下,
      “当!”
      仿佛一直小心珍藏的什么被击破。
      金属坠地,发出与小巧形状不相符的响亮,仿佛从今而后世上只此一声。
      时间凝固了一瞬,脑中盘旋一个声音似阻挠又似催促。狭窄的巷子里弥漫起未知的静默。
      张立宪忽觉心口凉意竟似温柔,余治低下头,龙文章眯起眼睛。
      如果言行皆为预知,那么命运由谁注定?

      砖石的宿雨里,长命锁落进天光昏沉,暗暗光泽,不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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