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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他们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她总是缠着他,然后厚脸皮地问他:“小镜子,烟烟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那时他醉心道法,总是答得心不在焉:“嗯……随你。”这话她不知听了几回,却每一回都能高兴得似疯了似的。
在他记忆开始的地方,似乎唯有两件事:昆仑书阁中的典籍,还有这个叫烟烟的小姑娘。
上昆仑之前的事,已经过了太久,连模糊的轮廓都已不见,甚至连他是如何来的昆仑都记不得了。
他记得自己上昆仑后看的第一本书,记得自己第一天听讲的内容,记得自己学会的第一个法术,记得师父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却记不起父母的模样,记不起家乡在哪,记不起十二岁前的自己,也记不起烟烟是如何出现在他生活中的。
但每每午夜梦回,他却总能见到这样一幅场景,昆仑的书阁中,陈旧的书架排成绵延的队列,昏黄的光自纸窗中透入,身材瘦小的男孩专心致志地翻阅着书籍,穿着黄色衣服小女孩坐在书架顶端望着他,赤着的双脚在男孩的头顶一晃一晃的。
小女孩问男孩:“你在看什么书呀?”
男孩头也不抬地答道:“《洛道书典》,说的是……”
“行啦行啦……”她眉头立即皱得紧紧的,摇头拒绝,过一会儿,又问,“小镜子,你长大了会娶烟烟作媳妇儿吗?”
他顿了顿,问:“娶了你,我还能修习道法吗?”
“行呀。”
“嗯……那便无妨。”
“‘无妨’?‘无妨’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娶还是不娶呀?”
“嗯……”
“‘嗯’什么‘嗯’!”
“嗯……我看完这卷再同你说。”
“你……你这书呆子!不和你说话了!”
他从未在意过她,他在意的只有师父所授的道法和手中的书籍。他总是不知道她是何时出现在身旁的,又是几时离开的。
他对她是如此的不上心,因此当她有一天说她要嫁进雷家的时候,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望着她不情不愿的脸,甚至还好言相劝:“雷家的道法正宗,是昆仑山上的大家族,若非你家也是一脉相承的名门,哪里轮得上你?”
她望着他,眼睛里带着他读不懂的惊愕、伤心和恼怒:“你可知道,嫁入他雷家的女子都活不过三十!”
他愣了一下,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来望着她,一会儿,开口问:“你如今几岁了?”
她红着眼眶,气鼓鼓地答道:“十八了。”
“那还有十二年呢。”言罢,又垂下了头去。
本以为以她的麻烦性子定会当场大吵大闹,他于是暗暗念诀,关闭了自己八成的听力。可坐了好一阵,也不见有什么响动。他不敢相信,打开听觉,只觉四周一片寂静,甚至比她安静坐着的时候更为安宁。他抬四顾,却发现她已走了。
他一时之间有些错愕,内心里涌起的一点小闷,也被自己很快地遗忘。
之后,她没有再来找过他。原本吵闹的生活一下子安静了起来,让他时常觉得有些不习惯。
一个月后,她大婚,不喜热闹的他特意备了份贺礼。他站在人群之中,望着她身披大红喜服,由喜娘搀扶着送到新郎的手中。新郞的脸上没有过多的笑意,周围的宾客也笑得敷衍,她的娘更是哭肿了双眼。
人人都知道这是一桩不讨喜的婚礼,新娘和新郞以雷家的法门孕育骨格清奇的子嗣,往往要耗费自己一生的精华。
他出了神一般地望着她,她罩着喜帕看不清面容,他才忽然发现自己从不曾好好地看过她一眼,以至于到了今天,竟然有些记不清她的面容了。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懊恼。
之后的数年,他们再无交集。他只隐隐地听到门中弟子一星半点的传闻,说是她的丈夫待她很好,家中公婆都将她视若明珠。他想,他也应该释然了,只是作为新婚贺礼的那只小布虎,他一直都没有机会送出去,等找一个机会,送到她手里,他和她之间的缘分就该彻底结束了。
他没想到,他们再次相见,竟会是在她临死之前。
她生了一个儿子,白皙可爱,他闻讯赶到的时候,她和她的丈夫已然将自己一生的功力都灌注其中,两人都是油尽灯枯。
他看到她依偎在丈夫的怀中,脸色苍白削瘦,两人望着怀中的婴儿却是一脸的幸福。
“小镜子,你瞧……”她将孩子递到他的眼前,轻轻地说,“他叫亦宇。长得和我像不像?”
他哽住了喉头,皱着眉,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她一手紧紧地抱着儿子,另一只手握在丈夫的大手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她的丈夫,下巴静静地抵在她的头顶上,睡得很是安详。
只听她说:“小镜子,帮我照顾好亦宇。”
他望着她怀中天真可爱的孩童,深深地了口气,应道:“好。”说完,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自怀中掏出小布虎来,“这是送你的。”
她接过布虎释然一笑,喃喃着:“真好……”双唇微动,似是说着什么,却最终变得低不可闻,侧过头去,深深地埋进了丈夫的怀中。
他自她的怀中抱起孩子,然后低喃着他的名字:“亦宇……雷亦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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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他一直恪守承诺,他守护着雷亦宇,护着他当上首座弟子,护着他当上昆仑掌门,护着雷亦宇想要守护的昆仑,尽管许多人并不知道。
他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也不在乎外界的流言蜚语,他只知道自己答应了一个女孩子一件事,他这辈子就只想要做好这一件事。
以五敌一,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光是茔儿和那白狼联手,他就已然不是对手,可他无所畏惧。
事到如今,该做的不该做的事都做尽做绝了,他又哪里会有什么退路。
他看到他们脸上惊愕的神情,心中不禁暗自得意。他在昆仑向来低调,哪怕是这些年来辅佐雷亦宇,众人也只道他思虑周密,绝料不到他的道法竟也是昆仑中数一数二的。
他一个人面对着五大高手怒若暴雷,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击,竟也能苦苦支撑了这么久,他的敌手,不知该是如何的恼怒和挫败。
肩膀处传来钻心的痛,白狼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肩胛骨,将他的衣衫染得鲜红一片。
他早已痛得麻木,轻描淡写地将握住那爪子,右手连指之间,已是几道锋锐剑气从天而落,似要砍断狼爪。
空中蓦地绽开一朵冰莲,挡去了他的剑气。一抬眼,花景初的双眸比冰更冷。
他唇边绽出笑来,说道:“花神子嗣?于我看来不过是花妖的孽种罢了,杀之又有何不可?恨只恨,没有斩尽杀绝!”
花景初的面容突现狰狞,身下莲座化为铁刺,铺天盖地地射了过来。
方也镜拽过狼爪,拖动霄宿身子,引他去挡铁刺。霄宿另一只手抱着平安,无法抽出抵挡,怒得双目欲裂,又害伤到平安,躬身紧抱住她。
江梓轩飞身而上,却不是去救霄宿,而是引来风刀吹送铁刺,加速铁刺更加迅疾。一箭双雕,他活着,就是为了等这一个机会!
紫萱眼看少主便要被扎成蜂窝,惊叫着飞身上前扑救。江梓轩的脸上闪过惊惶之色,怒吼一声,风刀立时变向,擦着方也镜和霄宿的身子堪堪掠过。
方也镜纵声大笑:“什么以五敌一,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笑声忽地一止,只见鲜血四溅,尔后便是一阵强烈的血腥味。左肩处一凉,转头望去,他的手臂高高飞起,随后直直地向地面坠了下去。
眼前,琉璃青剑散发出灿烂的光泽。方也镜抬头笑道:“茔儿,多年不见,功力大增啊,可喜可贺。”
茔儿远远地站着,皱眉一蹙,道:“镜真人,若你肯投降,我愿为你作保。”
方也镜笑着摇头:“太晚了。事到如今,千余条性命,你觉得他们还肯放过我吗?”
“是呀……”茔儿苦笑着,随即催动琉璃青剑,疾刺向前,“那就让茔儿送真人一程吧!”
方也镜笑道:“也好。”
霄宿与花景初俱是怒喝一声:“不成!”施术去阻那青剑。却见猛地里白光大胜,一股和暖之气涌来,将二人包裹了起来。
二人只这一滞,那一头,青剑已刺入方也镜的胸膛。
霄宿与花景初向施术之处望去,白恕静静地站在地上,抬头仰望着天空,面容静若清潭,皎洁如月。
茔儿向他望了一眼,微微笑道:“你来啦。”
白恕默然不语。
茔儿有心要给方也镜一个疼快,这一剑刺得正中要害,只见他闭着双眼,最后的神色极为平静,身子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下去。
花景初恨他入骨,眼见他死得这样轻易,心中的怒火翻涌,连连施术,巨大的藤蔓自方也镜的尸身中破肉而出,最终将他撕裂。
“虽说是不得好死,可镜真人只怕未必在意。”茔儿望着血水如雨一般散落到地上,心中不由大是感慨。她对方也镜本没有什么怨忿,初上昆仑的时候,镜真人倒还算是众人之中待她最好的一个,只是到了后来,她却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曾懂过这个人。
这也是个执念极深的人,深到不惜用千百条人命来成全这个执念,只是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他执着的到底是什么。
方也镜一死,昆仑众人再也无心恋战,天空中的剑网渐渐稀疏下来,来时还整若天威的昆仑道人,如今却是支离破碎溃不成军,在狼群的追击之下,仓皇而逃。
染血的西山和残阳,在日后很久的年岁里,成为缭绕在幸存者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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