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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是啊,她不给他,这是她一路上想了几十遍的话。
不给他,他便再也没有报仇的法子,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吧?不给他,昆仑上的所有人便都能活下去了吧?
在他的面前死去,他便会彻底死心,再也不去纠缠那些世仇,那些恩怨,等时候长了,恨便慢慢消逝,他就又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了。
原来,一切都只是这么简单呀。若是早些想到了,若是能再早一些,是不是就不用死这么多人了?是不是就不用有这么多恨意,这么多伤心?
平安浅浅地笑着,满脸的血渍却仍然阻不住唇畔的喜悦。
霄宿似乎有些被吓到了,他站着,呆呆地望着她,明明有满腔的恼怒,如今却如闷在瓮中乱蹿的气流,寻不到出口。
他望着她,她正拼了命地想站起来,膝盖上破了好大的一个洞,一动便潺潺地往外冒血,她却置若罔闻,仍是固执想要起来。踉踉跄跄、摇摇欲坠的模样让人不禁担心,似是再一个崴趔,浑身上下便会一段段地散架开来。她想站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试着,不知几次跪坐到地上,又顽固地用那双残破的手支撑起来。仿佛如今天底下只剩下了这一件事:站起来。
他出神地望着她,禁不住便伸出手去,扶住了她。她扬起头,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血自唇边流下,难看极了。
“我不给你……”她得意洋洋地说着,好像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想得到称赞一般,“霄宿,你没有报仇的法子了,你知道么?”
这一句话,蓦地点醒了他,乱蹿的怒意又在胸口集结起来,茫然惊愕的脸顿时冷了下来。却听她又喃喃地说了句什么,随后缓缓地垂下了头去。
“你刚才说什么?”不知为何,他便又着急了,双手钳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你再说一遍!不许睡!”
“霄宿,好好活下去……”
心在一瞬间痛了起来,那原本空洞一片,被他用恨意填满的地方,如今疼得让他几欲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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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阵已然布下,所有的族人都在望着他。霄宿能看到他们眼眸中的恨意和迫切。那一双双原本清澈如冰晶的眸子,如今没有一个还是湛蓝色的,每一个的瞳色都染得很深,如浓稠的血浆,或是不见底的深渊。
他们已然恨得太久,久得连自己都忘了最初的样子。他们望着他,甚至带着一丝警惕。他不能再让他们失望了,他已经给他们带来太多的灾难,再也不能承受更多了。
抱着怀中血一般的人,他缓缓地步入法阵中央。他要先用幻术,诱她同意交出浑沌之目,再借由法阵取出,便如当年对待胤湛一般。
望着她了无生机的脸颊,他已不再感到伤悲或是怨恨。他的心里空空的,能听见空气在胸膛四壁碰撞的声音。
光芒骤起,身旁的风景变得模糊起来,如同被水打混的染料。过了一会儿,又渐渐清晰起来,却已化作了当年花神山上的那间小屋。他幻作她师父嬴湛的模样,望着怀中的她。在幻境之中,她身上的伤痕消逝了,甚至连脸上的那一条长疤亦已不见,苹果一样可爱的脸蛋,透着好看的红润,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平安。”他轻轻地晃她。
她睁开眼睛,只一瞬,便露出了狂喜之色,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亲热地叫着:“师父,师父!”
依着嬴湛的性子,本该将她一把推开的,不知为何,他却舍不得怀中久违的温存,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她忽然便伏在他肩头哭了起来,哭得这么伤心,只一会儿便湿了肩头。可下一刻,她却又笑了,挂着泪珠,笑了两声竟又哭了。
他微蹙着眉,不明所以,只是由着她如个疯子一般哭哭笑笑。
最后,她抹掉了脸上的泪,直起身来,望着他的眼睛,说:“师父,你怨不怨我?”
他一怔,脱口问道:“为何要怨你?”
“景初哥哥说,是霄宿害了你。你不要怨他,都是我不好。”
他心头一震,努力控制住自己,沉声说道:“哼!如何不怨!你事事包庇于他,又让我如何放心?如今他已得了一块浑沌之目,再取了你的那块,天下便要大乱!快将你的那块给我,由我保管。”
她听了,沉默了半晌,神色却没有一丝的动摇,用力地摇了摇头,答道:“不行的。我不想再害师父一次。”
他一愣,蓦地警惕起来,却也不愿再用言语哄骗,于是便沉默以对。
“师父,平安已经想到法子了,您不用担心。浑沌之目我不会给的。”
他心中一痛,咬着牙道:“好,你能如此为昆仑着想,为师很是欣慰……”
她甜甜地笑了,牵着他的手,撒娇似地晃了晃,喜滋滋地说道:“师父,你说,是不是我死了,霄宿就再也得不到浑沌之目了?”
眼神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慌乱,他的手微微一颤,问道:“你与那白狼当真再也不存半点情谊了?竟是宁死也不愿再助他。”
“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将浑沌之目给他啦。”
双手蓦地变得冰凉,那寒意之盛,竟从足尖漫到了四脚百孔。他用力地喘着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让自己的怒意发作。
她却有些慌张,捧着他冰冷的手又是搓又是哈气,道:“师父你病了么?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冷。”
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他忍不住追着问:“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喜欢那白狼了?”
哪知她却将头一抬,灿烂地一笑,答道:“喜欢呀,最最喜欢了!”
他困惑了:“那……那又为何……”
“霄宿拿不到浑沌之目就不能向昆仑报仇了。不报仇,他便不用这么累,这么苦,这么不开心了。”
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只觉得心头一滞,有什么厚重的东西堵住了胸口,让他连话都说不上来。
只听她继续说着:“要是不用报仇了,霄宿会不会慢慢地又重新快乐起来呢?师父你没见过他笑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在笑,笑得比花儿都好看,比太阳都温暖。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他这样天天开开心心地笑着,真比神仙还要好呢!”
霄宿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瘦得像只老鼠,一双失神的眼睛,茫然无措地望着自己。那时的自己的确是在笑,他是在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送给青酌的生辰贺礼,不用被她杀死了。
如今想来,自己从第一面起,怀的就是害她的心思,如今落得如此境地,不知算不算罪有应得?
但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封存在回忆中,早已积起了厚厚的灰尘。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为了从前的她和自己。
他听到她又在问:“你说,没了浑沌之目,霄宿是不是就不会再报仇了?”
他很缓很缓地摇了摇头:“不会的。”
她急了:“怎么不会?”
“报仇便是他活着的原因,若是无法报仇,那他这条命也就没有意义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活着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他开开心心地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你不懂……”
“我真的不懂。师父,你懂吗?”
“我懂。”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定把戏继续演下去,“所以才不能让浑沌之目落在他的手里。来,你快把它交给我,让为师来处理。”
她不知在想什么,仍是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会给他的。”
他急了,用力摇了摇她:“白狼诡计多端,你若再受他迷惑,岂不要坏大事?还是速速给我!”
平安笑了:“师父为什么总要说霄宿诡计多端?他很好啊,从来不会骗我的。”
那心头的梗塞感越来越强烈,让他的呼息一次比一次困难,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心痛得像是生了重病:“傻瓜!他一直在骗你,从见你的第一面起……”
“不会的……”平安躺在他的怀中,笑得安乐满足。
她的精神越来越不济,霄宿知道这是因为她在现实中的命脉越来越弱的关系。若不尽快拿到浑沌之目,待现实中的她一死,幻术便也就破了。
只听她喃喃地说道:“师父,好冷啊……是冬天到了么?你要记得生炉火……不过,要小心别烧着屋子……梓轩呢?我把筱佟种在林子里……嘘,不好让师父知道……”
她开始胡言乱语,霄宿只觉得自己又慌乱了起来,抱着她,惶急揉搓着她的双臂,大叫着:“平安……平安!你醒一醒!”
平安不再应他,贪恋在他温暖的怀中,准备沉沉睡去。
霄宿顾不得其他,长袖一挥,凝神收法,在一瞬间散了幻术。
花神山的幻境消失不见,山洞的阴冷潮湿一涌而来,让他直冷到了骨头里。回过神后,急忙望向怀中的平安,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已是命悬一线。
身子不禁一颤,只觉得抱着她的指节都僵冷如冰。轻轻抚上她的脸,忽听洞外有人大叫:“昆仑的人杀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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