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亿点点

　　第十六章

　　中高海拔的丘陵地带里，有着一条通往更高海拔的公路，在长满茂密葱郁的悬崖戈壁之间，蜿蜒着向前延伸。

　　从瞿林离开羌族村寨到他重新返回，总共只有十八个小时。
　　当郝云领着研究团队成员从各家各户，回到一位由非遗传承人刘荣开的民宿门前时，正巧看见瞿林冷着一张脸，从一条泥泞小道走出，浓重的黑眼圈挂在脸上，显然没有休息。
　　郝云看着他，声音严肃：“赶紧回去睡觉。”
　　瞿林抬眉看向他，眼中布满红血丝，语气慵懒薄凉如往常：“给你们一小时，把今天的回访整理好发我邮箱。”
　　团队成员：这人是魔鬼吗……

　　瞿林现在这个研究项目主要是采用口述史和访谈法两种方式进行信息收集，每次收集都会在征求对方同意后，才进行全程录音、拍照，他们最后会将音频整理成文字，进行汇总、分析。整个过程的工作量很大，会涉及到访问提纲的设计、访谈过程、音频整理与多次确认，再到最后深度分析，每一个步骤都需耗费巨大的体力和心力。

　　刚刚结束完访谈的成员们，此时只想好好放空一下大脑，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可瞿林这过于严苛的要求如晴天霹雳，直接让他们坠入深渊。
　　十几分钟的音频整理成文字，可能需要一个小时，更何况还穿插着他们根本就不懂的羌族语言……

　　任务下达完毕，瞿林二话不说直接回房，郝云稍微安抚了一下成员情绪，跟了过去。
　　“你这是吃炸药了？这么折磨他们。”
　　“没有。”
　　他动作麻利的脱掉外面几层衣服，进入床被，顺手将车钥匙扔给站在门前的郝云，说：“帮我谢谢他。”
　　“好，多久叫你？”
　　“两小时。”
　　话音落下，瞿林扯过被子，将自己龙彻底掩入黑暗中。
　　郝云轻手轻脚从房间离开，嘴角上扬，低声吐槽：“冰山什么的，果然是假象。”

　　郝云将接收访谈文本延后一小时的事告诉成员，大家紧绷的心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郝云师兄，还是你最好！”
　　他推了下架在鼻梁上的银色眼镜框，说：“是他的决定，与我无关。”

　　两小时后，瞿林换好衣服，精神抖擞的出现在成员前，简单吃了几口饭，嘱咐各位尽快发送文档后，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在这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小村寨里闲逛起来。
　　所经之处，每每遇见村民，他总能第一时间叫出他们的名字，热络的聊上几句。

　　“小林啊，今年又是一个人呀。”
　　“张伯，我可带了一大群人来的。”

　　“哎呀，我是说女朋友，这么个聪明大小伙，怎么还单着呢！”
　　张伯佝偻着腰身，头顶刚好到瞿辰肩膀。
　　他拍拍瞿林的肩，说：“张伯我呀，希望能在走之前，看见你身边多一个人呢。”

　　“张伯，您瞎说什么，您可是要活一百岁的人。”
　　瞿林搀扶着九十三岁的张伯，一步一步朝他的房子走去。
　　他的儿女见状立刻出来搀扶，嘴里念叨着关心他的话：“爸，你怎么又一个人出去了，咱们寨子上上下下的，摔一跤可怎么办？”
　　“没事，这不是有小林在嘛！~”
　　张伯回头看着瞿林，乐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张伯一家都是羌族人，儿女长大后，去大城市奋斗，买了房，在城里算是扎下了根。他们很多次提出要接张伯去城市里生活，张伯都拒绝了。
　　“城里哪儿有咱们寨好哟，不去不去。”

　　几年前瞿林来这个村寨走访调查时，误打误撞进了张伯的小屋，和张伯聊了整整八个小时。
　　张伯从他有记忆开始讲起，在聊天过程中瞿林发现，他本人可谓是一本史书，一本关于这个村寨和他家族的史书。

　　让瞿林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那次地震，我以为自己会带着咱族的文化，消失在树枝和泥泞中，谁能想到我不仅活着，还成了那个什么传承人。”

　　张伯这老一辈手艺人可谓是文化的活化石，他们在一次大地震后得到了政府的相关重视，随后出台了不少有关政策和法律对少数民族文化提供支持与保护，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这朵美丽的花朵能不停繁衍，开出成片的花朵。

　　儿女们将张伯送回屋后，他的大儿子拎着一筐新鲜出炉的烤红薯，塞到瞿林手中，紧紧握住。
　　黝黑的皮肤将他那澄净透亮的眸子反衬的更加透亮，他的手轻拍着瞿林的手背，依旧有些颤抖：“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时间当面向你道谢，实在是对不住。如果当年不是你告诉我们有了那个传承人政策，我们家老爷子可能完全不会有机会去申请这个称号，好多福利也都会享受不到，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况且张伯作为羌族历史的传承人，正是最应该享受这个政策的群体。”

　　两位在门口站着聊了许久，直到瞿林电话响起，才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
　　“季老师，怎么了？您要来吗？好的，一共多少人，明白了，我会给刘老师说的，明天见。”

　　瞿林站在张伯家门前的石板路上，俯视着在这峡谷沟壑之间逐渐繁荣辉煌的小村寨，谁能想到十年前这里发生过大地震，被泥泞山石淹没，成为死寂沉沉的废墟。
　　如今不仅重新修建，获得政府大力支持，甚至还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一块研究领域里得到颇多关注。
　　曾经奄奄一息的文化，如今充满生机与无限可能。

　　回到民宿后，瞿林在厨房找到了准备做宵夜的刘荣，将用房需求告知了他。
　　得知是季月桐要来，刘荣笑得眼睛都能割掉挂在树上的果实了。
　　“放心放心，房间一定给季老师他们准备好。”
　　“麻烦你了，刘老师。”
　　“别这么客气，对了这是你姨才烤的红薯，天气冷，快趁热吃。”
　　“谢谢。”

　　瞿林拎着整整两箩筐冒着香甜气息的烤红薯去了二楼，二楼宽敞的公共休息区域里摆放着七八张麻将桌，组员们正以小组为单位，带着耳机，全神贯注听着录音，整理资料。
　　他脚步声他们无人听见，可烤红薯独有的香味显然先瞿林脚步声一步，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友情帮助的郝云第一个摘下耳机，推了推身旁人，话却是对瞿林说的：“冷脸大王居然亲自拿吃的上来犒劳我们，真是可喜可贺呀。”
　　“要吃就别贫嘴，贫嘴就帮大家做完。”
　　“……”
　　够狠！

　　闻到香味的成员们，在这寒冷的丘陵中，时常处于饿肚子的状态。
　　毕竟这高海拔地方的温度，是真比市区温度低了十多度，羽绒服都扛不住，急需军大衣来御寒。
　　成员们毫不客气的将那两箩筐烤红薯瓜分干净，郝云从他们手里顺走一个，朝灌进冷风来的阳台走去，关上门。

　　瞿林眺望着远处山头，看着在皎洁月光照射下，反射出的纯白光泽的雪峰，说：“季老师明天带队来，你督促他们今晚一定要把音频整理出来，音频、文字发给我，你一个个检查电脑必须全部删除干净。”
　　“没问题，不过你防季老师防这么厉害，这是我没想到的。”

　　郝云吹着刺骨的风，吃着软糯香甜的红薯，站在瞿林身边继续说道：“之前做那个事的人已经毕业，没在季老师项目组里了，这次要不算了？刚好大家都轻松点，况且明天上午他们释比拜山神那些祭司活动也开始的早，大家还得早睡才行。瞿组长，考虑下？”

　　兴许是温度太低，瞿林吸了一下鼻子，说：“保险起见，按我说的做完。”
　　“……行吧，你老大，你说了算。”

　　郝云回屋后，将这一噩耗告诉屋内吃的正开心的成员们，瞬间哀嚎四起，瞿林隔着一间睡房和两堵墙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所有人入睡前，按照瞿林的要求完成工作任务，郝云也将所有人的笔记本和手机检查了一遍，确保东西有且只有一份在瞿林电脑里。

　　和瞿林在一个房间的郝云，见他睡衣套着羽绒服，抱着电脑，坐在床上，屏幕灯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冰上脸上，布满倦意。
　　郝云毫不客气的将他怀中电脑合上，抱走，锁进自己的密码行李箱中：“今天你严重睡眠不足，明天还有重头戏，你必须睡够。资料什么的大家都整理好了，你休息好再看也不迟。”
　　瞿林看着他，薄唇紧抿了下，依旧靠着，没有任何动作，不知在想什么。
　　或许他只是想用工作，麻痹一下自己烦躁的思绪吧。

　　“行了，你快把外套脱了进被子，我要关灯了。”
　　“知道了。”
　　瞿林说了句，麻溜脱下外套，盖在被子上，人紧跟着进了被子。
　　郝云见他这次没有反驳自己，满意关灯，借着窗外月色摸上床。

　　瞿林闭上眼，父亲白天的话再次在他脑中盘旋。
　　“儿子，爸自作主张帮你把那套房子租出去一年，对方会在两周后入住。而且已经把钱打你账户上了，你重新买套公寓，别让你妹知道。
　　“凭你爸我的知觉，你妹对你的执念不会这么快就放下，你换个住处，距离学校近点，也好。
　　“我和你妈妈也会花费时间好好开导她，不会再用之前那种极端方式了，你就放心搞你的研究哈。”

　　父母这样的做法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只希望真的有效果吧。
　　若是让他自己来处理这种复杂的情感关系，真的好累，好麻烦。

　　被瞿林用强大抑制力压下的困意，逐渐蔓上大脑，替他关上眼帘，熄灭燃烧许久的发动机。

　　翌日五点，瞿林领着自己的团队，拿上拍照、摄影器材，在民宿门前集合，准备跟随村寨民众向那缭绕着，镀上一层金色的雾气的山顶前进。

　　就在他们准备出发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师兄，好巧啊，在这都能遇见。”

　　那一刻，围着围巾，小脸依旧被冷红，却依旧挂着似初日笑容的邓凡芯，在瞿林自己都毫无察觉到的时候，悄悄溜进了那片无人探究过冰封世界，洒下第一缕暖光。

　　瞿林看着她，如以往一样：“嗯，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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