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是我派中人

　　沈清严的脸色中难得出现了一寸慌乱，他显然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能抓到沈夜声，而且还会带到这里作为筹码来威胁自己：“声儿，你没事吧？”
　　沈夜声被用力甩在了地上，动作之狠差点让关千河忘记这里是他无法干涉的回忆、怒而暴起，但年仅十七岁、在修真界和新生儿没有区别的沈夜声却硬生生站住了，他的腰背犹如松树一般挺拔，半寸都没有因为身体的疼痛而屈服。

　　“我没事。”沈夜声的眸光没有分毫动摇，他甚至连半分视线都没有分给周围虎视眈眈的修士们，而是直直地站在沈清严面前，“他们没法对我怎么样的。”
　　刚说完他就被一脚狠狠踢在了后背上，沈夜声猛地咳嗽一声，以他现在的浅薄修为，这一脚足以把他的骨头都踢断，可他依旧没有摔倒，脚底就像生了根一样牢牢钉在原地，喉中的腥甜也被他强行咽了回去，没有溢出来一丝一毫。

　　他回头看了一眼围在周围、穷凶极恶的面孔，像是要把他们都刻在脑海里。与他凛冽的双瞳四目相交的那一刹那，关千河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跨越时间的洪流，他好像突然读懂了沈夜声的心声。
　　只要他能活着出去，一定会将这里的所有人，慢慢地、一点点地，拔筋抽骨、经脉寸断。

　　“沈清严，”为首的修士有恃无恐地阴笑道，“你天不怕地不怕，不会连亲生儿子都不在乎吧？”
　　“我警告你们，”沈清严不再是那副戏谑的笑容，他的目光阴沉，犹若深渊的龙，瞳色深沉如同暴风雨前夕、深夜里的汪.洋大海，其下隐藏的全都是真切的杀意，“你们敢伤他一根手指，天涯海角，我都会一直追着你们，不死不休。”

　　“哟，还挺凶。”为首的修士不以为然，对他的威胁毫不在乎，“放心，只要你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他。不仅是他，你我们也可以放走，你就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这个条件不差吧？”

　　另一边的一个魔修也讥讽地笑起来：“沈清严，你最好不要不识好歹。清月教自诩什么规范魔道，这么幼稚的事情，你们居然能坚持到现在？魔修自然是要为所欲为，别说是杀几个小屁孩，就算是屠尽天下人又如何？你们清月教当我们的绊脚石已经够久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还没干够？给你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是看得起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尽管早已从沈夜声那里听说过清月教在做的事，然而真正直面还是让关千河为之震撼。沈夜声说得淡然甚至戏谑，但如今亲眼见到，他才切身感受到了，清月教不仅是正道防备的对象，还是很多魔教的眼中钉、肉中刺。

　　沈清严像是嘲讽地笑了一声：“说几句假话、做几个伪证、少管几件闲事，就能换一个完整的家庭，真是一笔好买卖。只是可惜，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只能昧着良心、卑躬屈膝地活下去了。”

　　“但至少你还有个家，不是吗？”魔修从鼻子里哼出嗤笑，“十七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嘴再硬，杀起来也就是几秒钟的事。”

　　沈清严慢慢地环视一周，所有人都有恃无恐，半是讽刺、半是憎恨地盯着他，如同观赏一头在铁笼里绝望的困兽。他们自以为捏住了他的命脉，只要有这个把柄在，哪怕是最硬的骨头也不怕碾不碎。

　　沈清严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沈夜声身上。稚嫩的少年定定地站在原地，他的身上毫无疑问已经伤痕累累，但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只是像这天地间的脊梁一般傲然站着，一双和他别无二致的丹凤眼中只有坚毅的神情。
　　沈清严决绝的眼神忽然柔和了下来，他温柔地看着沈夜声，就像一个夜里看着熟睡的孩童的父亲：“声儿，我是不是还没教过你我们心法的最后一招？”

　　沈夜声一顿，没有说话，他看着沈清严的眼睛，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彼此对视，而只在那一瞬间，他们就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旁边的修士讥笑道：“是啊，你答应我们的条件，你就可以教给你儿子了。不仅是一招，还可以有很多东西。但如果你不答应，哼！”

　　沈清严笑了笑，像是没听见修士的嘲笑，眼神从未从沈夜声脸上移开。
　　而沈夜声看着他的双眼，眼底的情绪正在剧烈地颤抖。但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沈清严的笑容顷刻间变得像是初春融化的积雪，汇聚了所有的阳光与春野。他极其温柔地看着沈夜声与他过分相似的眉眼，温和的声音中既有慈爱又有威严：“声儿，你看好。我只示范一遍。”

　　沈夜声死死地咬紧牙关，看着在下一个瞬间犹如天怒一般充斥了整个地牢的万丈惊雷，强忍着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让一滴眼泪从他已经泛红的眼眶中掉出来。
　　雷霆万钧，前所未有的雷电仿佛天谴般贯彻了九霄与幽冥，天地间都因这雷光而被撕裂，而地牢冷硬的地砖、坚固的铁栏，都渐渐在这样灼烧双眼的光芒中化作齑粉。

　　“沈清严！！你疯了！你这个疯子！”刺耳的嚎叫声也在雷鸣中显得微不足道，谁也没想到沈清严居然会选择玉石俱焚，燃烧生命的雷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恐怖，而他们的骨骼和血肉也都在电闪雷鸣之中消亡，烟消云散。

　　沈夜声仍旧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眼睛已经通红得宛若浸透了鲜血，世界末日之时，每一道闪电都避开了他，仿若父亲最后的关怀。
　　他在这九天雷动中跪了下来，带着全身的悲伤与敬意，重重地磕了下去，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憧憬与崇敬都包含在这漫天惊雷之中，交给被雷电撕裂了身体、连灰烬都在光芒里升华、湮灭的沈清严。

　　雷声轰鸣，从此以后他就是唯一一个见证了清月教教主壮烈而决绝的终结的人，他是他一生中最初的神明最后的信徒，他是宁死不屈的传承的见证，他是父亲最后的墓碑。

　　从此以后，他就是清月教教主。

　　关千河所有的心思都早已在这光火之中被清空。
　　他的视线从沈夜声点头那一刻起就一秒都没有移开，那一霎他竟然看懂了沈夜声眼神中的含义：他知道沈清严要与他们兰艾同焚，而他看着那温柔又残忍的一眼，缓慢而坚定地、对父亲点了头。

　　关千河怔愣地看着沈夜声，看着他点头、看着他双眼通红、看着他眼中斩开天地的倒影、看着他怀抱着所有的虔诚与恭敬，朝着沈清严灰飞烟灭的方向重重地叩首。
　　他看着他，从一个傲骨铮铮的少年，蜕变成支撑起全部重担的清月教教主。

　　他就是清月教的主心骨。

　　九天雷动将这里全部化作了尘埃，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放眼望去只余一片荒土，仿佛不曾存在过任何生命，不曾存在过尔虞我诈、铁骨铿锵，只有干净得一无所有的月亮。

　　沈夜声颓然地望着这无垠的荒凉，就在几分钟前，这里还有着不同的声音，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寂的心跳声。
　　他跪在废墟之上，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抬起空洞的眼睛望着皎皎的月亮。月色清明，映照得他的一头黑发犹如枯草。他双目无神，就连月光都无法照进一潭死水的绝望。

　　死水无声地溢了出来。
　　沈夜声像是一座雕像，死寂地在原地抬着头，连停在睫毛上的月光都像是凝固的寒霜。

　　他哭了。

　　关千河在那一刻，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想不起幻境、想不起邪神，也想不起销魂散和天下大义，他甚至想不起来他与此刻的沈夜声隔着接近两百年的光阴，他只是冲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沈夜声好像没有看到他，但这一回他却没有从他身体穿过，而是触碰到了他寒冬一样的体温。关千河连本能性的避开都没有，就这样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寸步不再分离。

　　他知道这是木已成舟的事实，他也知道这是他无法回到的过去，知道当年的沈夜声独自度过这个无望的深夜之时，他甚至都还没有出生。
　　关千河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感觉。他什么都改变不了。就像在此时此刻，他也做不了除了不松手之外的任何事情。他在想，要是我在就好了。

　　要是我在就好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不会让你这么痛苦的。
　　不会让你一个人，走过那么多孤独而绝望的岁月的。

　　关千河紧紧地抱着，没有将手松开一分一毫。沈夜声的双眼仍然是空洞的，他像是本能一样地伸手回抱住了他，那双手的手指还在因为刚才心里的巨大起伏而微微颤抖着。

　　“掌门！”吹雨的惊喊被拖进了废墟之中，他的脚下毫无预兆地伸出了许多枯枝，却坚韧得根本不符合常理，这些枯枝狠狠地缠住了他的脚，拖住了他的行动，他怒而将其斩断，却在下一刻又被更多的枝条缠上。这些枝条疯狂地阻挡住了他的去路，让他目眦欲裂。

　　关千河一动不动，就像没有听到吹雨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没有感觉到沈夜声抱着他后背的右手，慢慢地将一柄刀刃对准了他的心脏。
　　他只是笑着，没有让双手松开半分，一如往常的声音轻声细语地在沈夜声的耳边响起：“夜声，醒一醒。”

　　沈夜声双目无神，手中的匕首抵住了他的背心，锋利的刀尖一点点地向下用力。关千河仍旧没有躲开，他的神情无比平静，就好像怀中抱着的不是要杀他的人，而是他久别重逢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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