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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回忆
那笔钱绝大部分去还为母亲治病欠下的债,不过母亲的病没有治好——发现得太晚了。之前发病时没人知道,因为母亲工作的缘故,她几天几夜不回家都是常事,正常到卡尔只有看到桌上泡沫快餐盒下面压着的几张生活费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母亲。她之前硬抗过去的病几年后复发了,到了晚期。家里能花在医疗上的开支也只有最廉价的止痛片让夜里痛得发抖的母亲勉强能合上眼。他出去借钱,但谁会把钱借给一个还没到二十岁连工作都没有的毛头小子呢?他最后去找了母亲之前为之干事的女主人,不知道是卡尔发红的眼角和落魄的身形让她动了怜悯之心,还是纯粹照顾前员工的的情面,她同意了。
但母亲还是没能活过冬天。突如其来的心脏病让在深夜里因为全身骨头的剧痛而痉挛着的女人死在了简陋的木床上。第二天给母亲煮好稀粥的卡尔推门进来,看见了蜷曲在肮脏的棉质被褥里大睁着眼睛的尸体。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几步,愣神地盯着枕头上那张被凌乱发丝包裹住的脸。
他想起自己十岁左右,母亲倚在窗户边上望着远方的云,嘴里说着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的话。她说在远方的中心城市,那里的冬天会下雪。雪是白的,像盐和白砂糖,但尝起来没味道,只有刺刺的凉意,含在嘴里就会化成水。中心城市的人们会过节日,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人们会唱颂歌跳节日舞,互相送上祝福,餐桌上会有烤火鸡、豌豆、奶油蛋糕和布丁。
那时的他正在逗弄一只营养不良的杂毛耗子,听见之后仰着头问道:“‘布汀’!什么是——‘布汀’?”他觉得这个词的发音很有趣,因此连续地念了好几遍。
他记得母亲耐心地试图纠正他的发音,并告诉他布丁是很甜很软的餐后甜点,上面会有好吃的焦糖和新鲜水果。他不知道焦糖是什么,刚想张嘴去问,那只耗子却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指。
和耗子对抗的过程并不好受,而且罪魁祸首在袭击他之后迅速钻进了墙角的洞里。
卡尔对意外的受伤很恼怒,之后他攥着流着血的食指,把怒火全撒在了一旁望着窗外喃喃自语的母亲身上:
“你总是说这些!可你又没去过中心城市!那家伙根本不会带你去的!”
“那家伙”指的是卡尔素未谋面的父亲,母亲总是说他是中心城市里来的“上等人”,向她保证过会带她去中心城市生活。卡尔不明白住在中心城市高楼大厦里的“上等人”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他对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全无好感,即使母亲怎样怎样念叨他的好。
他不记得母亲当时嘴里尖啸了些什么语句,他只记得自己脸上挨了重重的一个巴掌,猝不及防的他摔倒在地,母亲冲出门去,此后又是好久没有回家。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些,母亲在他记忆里的形象一直都是敏感又疲倦的。
她不太会做饭,家里也没有厨房。偶尔几次她煮了豆子,但家里没有盐,豆子也是放了很久的霉豆子。母亲煮的豆子并不好吃,甚至可以说是难以下咽,但是那段时间外面在戒严,母亲没办法出去工作家里就断了一切经济来源,如果不吃豆子就只能去吃墙上蜿蜒的青苔或是漆黑壁炉里冷却了的煤灰,权衡再三他还是生生吞下了半锅半生不熟的豆子。
因此卡尔此后每次在餐馆里看到“母亲爱心餐”都会很不解——在他的印象里,母亲的饭永远都只有酸腐的馊味和脏水的灰尘味,以及进食之后令肠胃痛苦的消化不良。
他甩了甩脑袋,不明白这些陈年旧事为什么会浮上脑海,而且还都是这种伴随着眩晕和呕吐感的负面记忆。
他知道母亲很早之前对自己很好,那时她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漂亮,总是笑容满面,在街上走去集市时碰见认识的人会打招呼——即使有些人连头也不偏,只是斜着眼睛瞥她一眼,嘴里嘟囔着几句就加快脚步走开。
母亲对这种邻居的鄙夷从来都是一笑了之,她很开朗乐观,似乎是因为当时她坚信那家伙不久之后便会专程过来接她。她记不清母亲那时的容貌和声音了,他只知道她很漂亮——男人们都这么说。
他虽然不记得那些,但他记得母亲针线活很好,冬天是会给他缝制袜子和毛线衣,上面还会有小狗的图案。母亲会在冬天的那个固定的日子给他穿上新衣服——一件漂亮的毛线衣。她那时笑得很灿烂,毛线衣上有股阳光的味道。
他记不起那个日子是哪一天了,似乎就是今天,要不就是昨天,不然就是下下周的某一个平常的日子。
家里没有日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飘走,往日的好时光一点留恋也没留下。
碗里的粥要凉了,卡尔晃了晃身子,把飘离的思绪拉回身体,端着粥走到床边给母亲喂早饭。
然后他意识到母亲已经死了,手里的木匙停在半空,底部的米水滴落在发黑的床单上。
母亲的遗体裹在发霉的被褥里被拉进了医院,他记得之前有人去世以后医院会帮忙处理尸体,还会安排一场简单的葬礼。
他希望母亲能被安葬在城市郊区的那座开满雏菊的小山丘上,那是母亲生前最爱带他去的地方——她说站在那里可以看见中心城市的高塔,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天气或是视角的问题,年幼的卡尔一次也没看见过。
然而医院的负责人没有像他听说的那样举办葬礼,而是在处理了尸体后直接把他赶出了门。
母亲的遗体是被火烧成了灰的,接着就和煤灰混在一起倒进了下水道里。之后的卡尔才知道,医院专门回收遗体然后贩卖器官,母亲的器官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瘤,甚至都没办法卖给加工鸡饲料的工厂。医院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倒贴钱操办葬礼,帮忙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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