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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辙
清晨,日光正好,透过云层偷瞟着京城中一座壮观的府邸。几个时辰前菜蔬便从后门运到府中,后门处的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响声才消停片刻,回廊中的丫鬟们便端着杂物鱼贯而出。偌大的府邸中竟无一人喧闹,静谧肃穆。
府中的花木繁盛,但大多数院子里养的都是些兰和菊,清新淡雅又不占地方,反倒是其中一个院子反常得紧,一棵梧桐古树拔地而起,枝叶繁茂,似是能将整个院子的光亮全部遮住。
那反常的院子名叫听月楼,除了那棵树,院子里再无名贵花草,似乎有些苍茫之感。不过正屋的卷棚顶倒是修得精巧,没有正脊,线条流畅,别致柔美,让人一看就觉得,院子里住的应当是一位温婉柔美的贵小姐。
树影渐浓,一个身着鹅黄色素裙、腰系暗靘色衣带,头发梳成双髻的丫鬟模样的女子从侧屋里走出,利索地准备好了净面用的水和白绢,来到正屋内室,只看见了一张空空如也的床铺。她倒也不甚惊讶,好似习以为常一般,随即出了屋子来到院中。
“月菱,婉璃可起身了?”一位珠光宝气的夫人带着一众丫鬟走进院子。她身着宝蓝色对襟长褂,衣领旁是繁复的金丝绣成的云纹,日光一照闪着金辉。发间抹了桂花油,万千青丝服帖地盘在脑后,用几只看似样式古朴却价值不菲的簪子牢牢挽住。她眉眼中含着淡淡的笑,似是个极为和善的主母。
那丫鬟一见这妇人,连忙俯身行礼,道:“回夫人,尚未。”
“一定是昨儿个随她父亲在军营里待久了,有些乏。无妨,你先退下吧,我进去喊她。”那妇人温柔地朝月菱笑笑,正要迈步进屋,却见月菱忙拦在她面前。
“夫人……小姐不在里面……”月菱迟疑道。
魏夫人一愣,明白过来,屏退了下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走到那棵梧桐树旁,果然看见一个红衣窄袖女子正仰面躺在树上睡得正香。
那女子将头枕在树杈中,手和脚没规矩地缠在树上。她长长的睫毛被一阵清风抚得微微颤动,嘴唇倒是闭得紧,只是依旧垂着嘴角,好像有人在梦里欠她多少钱似的。那梧桐树似乎是被她经常这么压着,长成了一个奇异又令她躺得很舒服的样子。
“婉璃,婉璃?这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毛病,也不怕着凉。”魏夫人走近在树上酣睡的女子,摇了摇旁边的树枝。
婉璃?这个名字……已经有近十年没人喊过了,是谁在叫我……
魏长平皱了皱眉头,缓缓睁开眼睛,却被透过树叶的阳光刺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盖住眼睛。
魏夫人一见她醒了,收回手端正地捏着帕子放在身前,忍不住低低训斥她道:“你这丫头,怎么越大越不知礼数,女孩子家家的跑到树上睡觉,成何体统。”
这人怎么这么啰嗦,跟她娘似的……魏长平不耐烦地睁开眼,抬眼便看见了头顶上的一片翠色。
呵,她笑了。
她唇角挂着冷笑偏过头看了看树下站着的妇人和丫鬟,愣了愣,动作利索地从树上翻了下来。
“哎呀!”魏夫人被她吓了一跳,捏着帕子捂着胸口连连后退了几步,被眼疾手快的月菱扶住,却见魏长平足尖点地,落地轻盈。魏夫人连忙快步上前拉着她细细打量,嗔怒道:“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婉璃,你怎么越发的没规矩了!”
“阴间啊……”魏长平俯身,揉着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下魏夫人的脸。娘还是以前的样子,雍容华贵,气质不凡,自从她入了军营,见母亲的次数便少得可怜,如今能在九泉之下与母亲相逢,她真的好开心啊……
“什么阴天,这日光正好……”魏夫人一见她站没站相,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训诫。
院子里的梧桐树似乎都怕了魏夫人的训诫,不停地轻轻摇动着树枝,发出一阵又一阵哗啦啦的响声。魏长平头皮发麻,眼神一转无意间瞥见了月菱。这丫头也……终究没能护住她……唉,也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被害,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你哥已经那般病弱了,你若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为娘怎么活……”魏夫人见她分心,便开始用起自己屡试不爽的苦肉计,想用真情打动油盐不进的魏长平。
……唉,原来是女儿不孝阻了您的往生路,所以才留在阴间等女儿,真是罪过罪过。
“娘,您看我都这个样子了,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去吧去吧,不用挂念我。”魏长平理了理魏夫人本就一丝不乱的发,无奈道。
魏夫人一见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不好使了,反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嗫嚅许久才痛心疾首道:“你!唉,娘从小教你的三从四德你都学到哪儿去了?”
一说这个魏长平就来气,她倒是听话得不得了,到头来还不是被谢临安赐死。想到这,她不禁赌气道:“女儿就是因为三从四德学得太好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来世我便要做男子,管它什么三从四德!”
话音刚落,月菱这边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话也是你一个大家闺秀说得出口的?”魏夫人气急,来不及斥责月菱,抖着手指着魏长平道,“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哎呦娘,我都死了怎么还跟我讲什么三从四德。死了就得放纵点,看开点,比如夜里显个形吓吓谢临安和洛清染什么的……想象到那两人吓得青紫的脸,魏长平便忍不住发笑。
魏夫人见她抿着唇笑,突然理解了宋夫人经常挂在嘴边的“朽木不可雕也”是怎样一番心酸。她叹了口气,道:“一会儿你哥带你去山上的寺里祈福,你可给我收敛着点。还有你爹教你的那些拳脚功夫也别外露,别让外人看了咱们侯府的笑话。”
魏长平别的话没放在心里,单单听见了“你哥”这两个字,便气得火冒三丈,凤目一凛拔高声音怒道:“我哥都这个样子了还不放过他?!来世我若是男子,必覆了他谢家的江唔唔……”
“住口,你不要命了!”魏夫人吓得花容失色,忙堵了她的嘴,道,“这话要是传出去,我侯府必遭灭门之祸啊!”
“不是已经……”等等,怎么感觉这么奇怪呢……魏长平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听月楼、梧桐树、没穿宫装的月菱、面色红润的母亲以及……个子怎么这么矮的我……
“哎呦,疼?”
魏夫人见魏长平扇了自己一巴掌,以为她是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愧疚,连忙上前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心疼道:“你这孩子,打自己做什么,知道错了便好……”
魏长平愣了愣,压抑住自己剧烈的心跳,问道:“娘,现在是什么年份?”
“你一大早的,都在糊涂些什么啊?”魏夫人嗔道,“如今是天启三年。”
天启三年?!她如今十三岁?不可能啊,难道那些都是梦?可是梦里出现的人,绝对是她现在不该认识的人,再说了,怎么会有这么长的梦,梦里的痛楚也都是真的疼……难不成真有什么涅槃重生?
真邪门……不过,她喜欢。魏长平欣喜若狂,若是按照“梦”里的经历再来一遍,待到她双十年华之时便可手握重兵。到那时,她可不管什么赐婚,直接带兵反了就是,吞了他谢家的江山;之后,一杯毒酒送给他谢临安,再补给他穿心一剑,她在“梦”里怎么死的,就让他谢临安怎么死!
“哈哈哈哈……”魏长平狂笑起来。魏夫人一早上都被她的反常举动吓得心惊肉跳,她迟疑道:“婉璃,你莫不是感染了风寒发热了,怎么一大早这么不对劲儿啊?”
“娘,不必担心。”一阵风吹来,魏夫人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女儿身上尽是的不羁与张狂,像极了一方统帅,魏长平笑着,意味深长道,“女儿将来定能让魏家光耀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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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里,魏长平老老实实地坐在妆镜前任由月菱帮她梳妆,一旁的魏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生怕她再惹出什么乱子。
魏长平觉得倒不必这么盯着她,毕竟从戎之前的她虽说有些反骨,却仍是一个温婉端庄的大小姐,京城里有名的贵女,教养极好,不会在众人面前失了体统。心里有些无奈,但一想到自己未来的宏图霸业,她又不禁唇角上扬。
魏夫人见她一会儿接一会儿地抿着嘴笑,心里不由地怀疑起来:莫不是婉璃在军营里看上了什么人,动了心思?这可不行,南阳侯府的掌上明珠,怎么能嫁给一个粗人。都怪侯爷,好好的非要带婉璃一个女孩子去什么军营,以后可不能让她再去了。
收拾妥当的魏长平果然是一副温婉大小姐的模样,只是她周身的气质倒不像是豆蔻之年的少女能有的。魏夫人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满意又自豪地拍着自己闺女的手,带她去前厅用些早膳。
魏长平走过长廊,暗叹侯府果然还是当年的模样,花草繁多,欣欣向荣,不像之后,她和哥哥疏于管理,败了好些名贵花木。
一进正厅,不见父亲,只有魏长恭一人在桌边坐着,似乎一直在等她们。魏长恭一见魏长平,眼中的光柔和些许,站起身道:“母亲,快坐。婉璃,来,有你最爱的红枣糯米粥。”
哥哥……还是老样子,自己随便说了喜欢什么就记在心里了,其实她根本不喜欢喝粥,只喜欢喝些小酒……这话岂能说出口。魏长平含笑朝他点点头,刚要说话,便听魏夫人道:“恭儿等急了吧,怎么不先垫垫肚子?”
“母亲不来,长恭岂敢先用?”魏长恭的教养在世家子弟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虽说各大世家一提起魏长恭都赞他气质如兰,品貌高洁,可就是因为他这副病弱的身子,不少门当户对的贵女都不愿嫁他。
魏长平记得,她刚做了太子妃的时候,有不少官员为了高攀想将女儿送去给魏长恭相看,虽说她知道那些官员的意图,但她也觉得兄长这般拖着婚姻大事委实不好,便拿着画像问过他。可魏长恭却言不愿拖累人家姑娘,她也只好作罢。
这一世,若是能治好哥哥的病就好了。不过说来也奇怪,哥哥莫名其妙地得了病,她好像也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病症……不如从外面请个郎中,给哥哥瞧瞧好了。
食不言,寝不语,一动筷子就没人再说话了。魏长平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尽量优雅地小口小口用完饭,安静地在一旁等着。不一会儿,她听见门外有马的嘶鸣声,不由地转头朝屋外望去。
魏长恭用完膳后停了筷子,见魏长平一脸好奇的样子,便道:“许是马车已经备好了,婉璃,收拾收拾,咱们一会儿就出发吧。”
“好。”魏长平笑着点点头,小声授意月菱去找些伤药和匕首带着。月菱不明所以,却还是按她说的准备好了。魏长平勾唇一笑,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她的军营人生,可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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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阳侯府驶出了两辆马车,魏长恭乘的自是最前面那辆,魏长平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得出过一会儿马车驶入闹市之时,前方的马车上盈车掷果的场面。轻叹了一声,魏长平闭目回想上一世的事情。
当时也是跟着哥哥上山祈福,然后自己在山里迷了路,朝着寺庙的反方向越走越远。这时她突然听见一个少年在喊救命,转头一看,一个凶神恶煞的男子提着一把尖刀向那少年劈来。
魏长平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本想来个扫堂腿,却不料那人一摔,提刀的手下意识一划,魏长平的背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那少年倒也是个机灵的,似是被逼急了,连忙扑上去咬了那男人一口夺了他的刀,一下子刺中了那人的要害。
魏长平的胆子就算再大,也没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血流成河地倒在了自己面前。她咽了咽唾沫,本欲拉着那少年便跑,却见那少年抖着手狠狠朝那男子的心脏处狠狠捅了数刀,见他彻底不动了才罢休。
那日的风清清凉凉的,就是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令她作呕。少年似乎也受了很重的伤,摇摇晃晃地倒在了一旁的血泊中。魏长平忍着痛先脱下外衣将自己的背粗粗地裹住想要止血,然后捏着鼻子走到那少年跟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见还有气,便又背又拖地在荒郊野岭里寻大夫。
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也可能是听多了军营里的叔伯们讲的在疆场上洒热血的夸张故事,竟不知晓人还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她浑身发冷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江湖郎中发现了他们两人。
那郎中一见魏长平伤成这样,又见她年纪还小,便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撕开她后背的衣裳重新帮她清理了伤口,又找了块干净的纱布给她包扎好。那少年身上鞭伤较多,有些已经化脓,那郎中伸手探他的额头,知晓他是伤口感染,情况要比魏长平差许多。
郎中在附近找了个山洞,将他们两个小心翼翼地搬到里面。魏长平身上的是新伤,加之那郎中照顾得妥当,很快便醒了过来。只是那少年的烧反反复复的,烧得糊涂时嘴里还蹦出些魏长平听不懂的话。
一日,那郎中出去采药,魏长平帮他给那少年降温。手搭上他额头的那一刻,她发觉那少年的眼睛好似睁开了一条缝。魏长平以为他要醒了,想起他杀人的样子,心头有些害怕,却又想起自己好歹也是将门虎女,便学着军营里那些叔伯的样子用嚣张的语气道:
“小子,看什么,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
那少年的睫毛微扇,魏长平突然觉得这话说的不对,若是被他误会自己要害他便不好了,于是她咳了咳,又道:“你别动,老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那少年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想将眼睛再睁得再大些,好看清楚面前之人的样子。魏长平却怕极了他杀人是眼里泛着凶光的样子,连忙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学着母亲教导自己的样子道:“老子救了你,不是让你报答老子的。老子对你好,你也要对别人好,才不枉老子救你一场。”
怕他听不懂,魏长平皱眉,问道:“懂?”
那少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最终点了点头。魏长平将手收回的时候趁机将他额头上降温的布向下拉了拉,故意遮住他的眼睛。待那郎中回来的时候,少年已经睡着了。郎中身后跟着一些人,正是南阳侯府中的侍卫。
那些侍卫一见魏长平身上都是血,脸色一沉,手中的刀出鞘三分。魏长平连忙解释了一番,本想带着那郎中和这受伤的少年一起走,却被那郎中拒绝:
“山野之人,自在惯了,见不得勋贵。”那江湖郎中笑笑,“这少年被人追杀,想必贵府也不愿招惹是非。小女郎莫要担心,在下会将他医治好的,小女郎不必挂念。”
魏长平思虑再三,觉得他所言有理,便不再强求。只是临走前给了那江湖郎中不少钱财答谢。那郎中也不推辞,含笑收了,目送魏长平等人离开。从那之后,魏长平就再也没见过那郎中和当时的少年了。
思绪回笼,马车停了下来。随从的侍卫恭恭敬敬道:“禀小姐,到山下了,请小姐下车。”
魏长平扶着月菱步履轻盈地下了马车,深吸了一口气。
一刀换一世荣华,魏长平,你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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