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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大雨滂沱。
房檐垂下来的雨幕将这座客栈与世隔绝。
客栈大堂内的账台歪倚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姑娘,正眯眼一下下点头,头上的粉蝶小卡随着扑闪。
忽的一道雷闪划亮客栈大堂,小姑娘吃了惊一下子睁开眼,却见门外立着一道黑影。
随即叩门声沉闷得响起。
小姑娘蹙眉小声嘀咕:“这么晚了还来呀。”一边又脆生生喊着:“来啦来啦~”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人披着湿嗒嗒的蓑衣,看样子着实让这大雨淋得不轻,连身子都佝偻着打颤。
他低着头,斗笠就压得深了,让小姑娘看不清此人面相。
于是她略带好奇的打量他:“这里是逍遥阁。你是过来避雨还是住店。”
“我是来住店的。”一声浑浊的声音从斗笠深处传来。
小姑娘点点头:“那快些进来吧,掌柜的在楼上睡着,我去叫他。”
“咦?掌柜的,你醒啦。”
楼梯处遥遥立着一个温润如玉的男人,瘦削的身子显得一丝单薄。他神色淡淡的看过来,教别人无端觉得其中似有悯怜。
他微笑点头:“夜深雨寒,快将客人请进来。小鱼儿,再去烧壶热茶来吃。”
小鱼儿快速应了一声,让开门跑去后堂煮水去了。
黑暗中的人影终于走进来坐下,摘下了斗笠。坐到他对面的男子看清了他的面相——这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皱纹布面,双眼浑浊,透出一股死气。他动了动皴裂的嘴唇,开门见山:“我想要遗忘我的后半生。”
男人颇感意外的皱了皱眉,温劝道:“遗忘太多,也许会分不清虚与实,从梦中醒不过来了。”
老人怔怔得望着摇曳的烛光。“我已油尽灯枯,错了半辈子,悔之晚矣。若是可以,就让我在遗忘中睡过去罢。”
小鱼儿将热茶从后堂端出来,男人伸手将过来奉与老人。“好,酬金我在梦里取。喝过后,便随在下上楼吧。”
新烧的茶水热气腾腾,将老人面上熏了一层红晕,眉目间俱是喜悦。———————
待老人躺下,小鱼儿递过来一支细长的香。男人接过后用那双青白的手燃着了火折子去点。他看着香柱燃着了异常的红,又落成了灰,漫不经心的询问:“从哪段开始呢?”
老人神色一黯,良久开口:“就从段糊涂的仕途之路忘了吧。”
男人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很快,随着袅袅香烟,老人阖目安睡了,而在屋内立着两人也凭空消失。——————————
小鱼儿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这一大片红,人影往来,觥筹交错,众宾欢景。“杨贤弟娶了太尉千金,又高中榜元,真是双喜临门啊!”一时间都是贺喜或艳羡声。宴客中央被人群簇拥的年轻男子举杯豪饮,黄酒浑浊了他的眼,眉眼间俱是得色。若不是容貌有三分相像,小鱼儿很难将眼前意气风发得男子同那落魄得老人联系到一起去呢!
旁边有人摇摇晃晃得走过来,穿过了小鱼儿的身体,小鱼儿被吓一跳,魂像差点散了,还是身旁的男人在她眉心一点,她才稳住。男人温言轻斥:“当心,切勿扰乱心神。”小鱼儿拍了拍胸脯舒口气,然后仰头问:“人生有三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一下子占了两样,遗忘这些作甚?”
男人神色淡淡:“继续看吧。”
如同王谢堂前的燕,秣陵春的啼鸟。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
“好你个狼子野心的贼,若不是当初我被你这皮相昏了头,会让我父亲打点一切,教你得了状元?有我在,你休想将那个贱蹄子弄进门!”
.....
“儿啊,光复门楣的重担在你身上,那女人我已派人打点,送出城了,你也切莫再寻,收心和芊芊过日子吧。将来你还有仰仗太尉,别因为旁的不相干的人坏了事呀。”
.......
“你是我女婿,理应站在我这儿。难不成你还想反了我?”
.......
秦淮河上,有女和着一曲琵琶曲哀唱得百转千回——“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小鱼儿与男人站在秦淮岸上,闻曲无言。
许久,小鱼儿努着嘴嘘了一口气:“呼—— 高太尉如今也倒了,他算是彻底光复无望,壮志难酬了吧。”
男人不言。
小鱼儿便自顾自说道:“我们便是把这段记忆改掉。那从...他迎娶后的任职开始?”
传言逍遥阁可以将人想要遗忘的记忆清除,孰知并非清除,而是改梦。那些人来此,与其说要遗忘那些不堪往事,不若是难堪的自己所悔恨的。逍遥阁便将悔恨的源头更改,追果塑兰因。
男人轻笑摇头:“再看。”
——————
斗转星移,万象逆势,溯源回流。
这是一个明媚和风的初春,枝芽嫩绿,一片欢欣。
从曲曲石路上转过来一道年轻的身影,是那个男子,眉眼间有些焦急。再看他怀里抱着一只昏死的狐狸,前肢血肉模糊,漂亮的赤色皮毛给血染了大团墨色。
他走的急,一下撞到了一个年轻的僧人。
他连连告罪,那僧人只是背对着小鱼儿二人低声和男子说了甚么...
经男人日夜看顾,精心照料下,那小狐狸的伤势大好,活蹦乱踢惹人喜爱。男人的母亲却恨他玩物丧志,忘了家族大义。在男子一再保证待狐狸伤势完好便纵她回林,方才罢休。而第二日,男人从晨光中醒来,却见怀中一空,狐狸消失了,也带走了书房的春意,惹得男子无故落寞。
一年后,男子习惯性的走经那春林,却见那树下,有一女,人面桃花相映红...
……
“子青啊。太尉家的千金看上咱家,那是天大的喜事呀。你久中不第,依我看呐,就是那来路不明的狐媚子祸害于你,伤了咱家气运呐。何不防趁此机会,一纸休书将她休了,把太尉之女迎进门改运,光复家门呀!”
“母亲,不要这么说。”男子眉间满是阴翳和无奈,可说到及第,小鱼儿分明看见他神色有所动。
“再者说,打她进门三年有余,肚子都毫无动静,这是要断了咱杨家的香火呀!唉!我有负夫君的嘱托,咱家有愧呀!——”说着,就手捧胸口,眼白外翻,好似断了气去。
“母亲!母亲!”
…………
小鱼儿在一旁气的跳脚,头上的粉蝶颤得更厉害了。旁边的男人将手一点,那粉蝶忽然飞起,盘萦在他指尖一圈,倏尔飞远了。
再看那场景,还是满堂的红艳,凤烛摇曳,嫁衣如火。外面熙熙攘攘,男子在一众簇拥下走进了房,待他关了门,房间又安静了。
他静静看着眼前端坐的新娘,目光是浸了水的温柔与情谊。他注意到了,自袖口出露出的柔荑,此刻正攥得发白。于是挑起了红绸盖头,下面是一抹娇红欲滴的飞霞。
帷帐层层落,留了一室春意,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
香案絮了零星的灰,香要燃尽了。案旁凭空出现了两个人,正是小鱼儿二人。
小鱼儿扭头去看躺在床榻上的老人。他面容安详又从容,仿佛在做一个香甜的梦。
男人低声道:“就以三年阳寿作酬金,老人去罢。”说着,用手拨断了最后一点香,老人忽然张口长吐了一口气,接着面色迅速转为青白,头一歪,悄无声息了。
夜雨无歇,于无声处响彻惊雷——又是一道敲门声。
小鱼儿睁大了眼,奇道:“今儿晚上怎得这样忙。”说着,哒哒哒的跑下楼,头上的粉蝶卡子随着翩飞。
打开门去瞧——是一个肃穆的和尚,低垂的眼睑上抬,露出一双如同古井无波的眸子。
小鱼儿侧身请他进来,自他背后注意到这一身洁白的袈裟未被淋湿,更未沾染半分泥泞。
男人已在位置上坐等,将一个新盏替了方才那个。刚才的水已凉了,他便唤小鱼儿再去温一温,小鱼儿应声去了。
和尚坐到他对面,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前来,所求遗忘一段旧事。”
“世人业力无为,而佛家有言: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逍遥阁非传言所闻,将前尘旧事一笔勾销,而是追果塑因,造一个梦罢了。庄周晓梦亦迷蝴蝶,凡人相类。不知长老,可愿将修行作为酬金? ”
和尚敛目:“身为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贫僧修为早已困顿。因缘果报,是那段旧事造业罢了。”
男人目光如炬似乎穿透他:“好。”
小鱼儿温好茶跑回来,谁料那壶水在一阵摇晃中飞溅出来,溅到她的嫩白小手上,小丫头吃痛得喊了一声。和尚距离她近,不顾烫一下从她手中夺过了那壶水,刺啦一声,血肉呻吟。
小鱼儿常常冒失,此时无比懊恼,将脸皱成了一团。她小心翼翼得看着和尚烫红的手,讷讷说:“我帮您包扎一下吧。”
男人叹了声气,替这冒失丫头道歉。和尚倒是面色不改,摇摇头淡然自若:“不妨事。我们继续吧。”
待和尚躺到床榻上,男人边点香询问:“长老是忘记哪段事呢。”和尚目光漂出很远:“我…初下山犯下的第一个杀戒。”
香烟徐徐。
这是一处莲池仙境。粉渠绰约,仿若入凡的凌波仙子,娉婷袅娜。唯池深处,有一株妖冶红莲,散发着奇香。
池边盘坐着一个面容沉静的小僧人。他正两手搭膝,阖眸打坐,神情肃穆端严,眉心隐隐金光闪烁,周身渡上了一层淡金佛光。
此时一只小狐狸悄悄闯进,凑到他身边去嗅。佛光并不伤它,包容似的任它在僧人身上胡闹打滚儿。
“呀!是那只狐狸??”小鱼儿惊讶。
小僧人被叨扰,睫毛扇了扇,终于睁开眼低头去瞧向怀处。窝在怀中的小狐狸用她黑葡萄般得眼睛正盯着他,被发现后小脑袋一扭,撒爪子要跑。却被提溜住了后颈,耷拉下脑袋坐等发落,小僧人却勾唇偷笑了。到底是年轻,心性贪玩,自那以后,小僧人每每偷拿些果脯点心喂予他,而小狐狸也在他专心打坐的时候,甚为乖巧的窝他怀里。
莲池中景,一动一静,岁月静好。
小鱼儿仰头问:“掌柜的,你是不是带我走错了。”
男人目不转睛得盯着那株妖冶红莲,道:“继续看下去。”
随着小僧人的视角,世事更迭,瞬息万变。有一日,莲池没有出现那熟悉的跳脱身影。
三日后,僧人告别师父下山历练。
山下是喧嚣熙攘的红尘,一遍一遍洗练着一尘不染的小僧人。
终于他看见了小狐狸,却见它浑身是血蜷缩在一个书生怀里。他看到了男人的焦急。于是,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世间悲喜,但他修为尚浅,并未参透。
小僧人低声请书生将小狐狸交于他照料。书生却道狐狸是为救他所伤,直言拒绝后便匆匆走了。
僧人立在原地,垂眉敛目,心事重重。
经年后,有一老妇人寻得他,告之家中有一妖孽,祸人心神,食人精气,实在害人不浅。怎奈道行颇高,一般道士收她不得,只好请高僧出马,将那妖孽拿下,救他儿一命。
待小狐狸出现在他面前,却是一僧一妖,天差地别了。此时的小狐狸,皮相是面若粉桃的女子,素面朝天,布衣朴素,将乌发高盘,已然嫁作人妇的打扮,唯有一股奇香从她身上散着,染一丝妖冶。
“孽障,尔敢擅闯莲池,盗取红莲。”
“对不起阿己,我只是…只是想变成人,同他白首不离…”
“人妖殊途。因你一片痴心妄想,妄将凡人命数相改,违逆天道,必遭天谴。”
“我……” 女子落下一行清泪,目光凄楚:“阿己,求你成全…”
“你可知你本为妖,他一介凡人,与你阴阳相违,必会精身受损,长期以往,阳寿必短?”
女子怔然,立在半晌不动。此时的她,面色惨败,眸中的灵动早已不再,只余深切的痛楚。突然,她直接跪下,仰头泪流满面,冲着他哭求:“阿己,求你,求你救救他!怎样的代价都可以,只要救了他,我必定用余生偿还债业!”
僧人面庞沉静,近乎冷酷的看着她,冷笑道:“恐怕你没有余生了。若是想救他,将莲丹归还于我,莲丹天下至宝,救一人性命不难。”
小鱼儿在男人身旁抹眼泪,口中小声骂:“坏和尚,臭和尚,这是要杀了小狐狸呀。”旁观者清,救男人何须用莲丹才行。
或许哀莫大于心死,女子只是抬头,清亮的眼睛满是坚定,让小鱼儿忍不住想到了当初那双黑若葡萄的狐狸眼。她道:“好的。我愿以身偿还孽债,求佛祖宽恕。”
这下,僧人目光闪烁了一下。此时却冲出来一个人,正是那老妇。她连余光都不分得她名分上的儿媳,单只跪在僧人面前,哭天抢地:“求求高僧救救我儿啊!他是三脉单传,尚无子嗣,可不能绝在这儿啊!”
女子看着老妇人,目有愧色,无力得垂下了头,露出皓白脆弱的脖颈,像极了可怜的丧家犬。
……………
当僧人踱到莲池边,莲池清许,荷叶徐曳,纯然不惹凡尘的纯净。他摊开掌心,是一株浮在掌上的红莲。红莲轻浮在半空,飘然归位。经此波折,并未受损,完好如初。
僧人知道——沐浴佛光长大的小狐狸有此佛缘。旁的道士佛修之所以收不得,因为她根本已不是妖了。
那是为何?
爱欲为因,爱命为果。由于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是故复生地狱、饿鬼…
小鱼儿默然。男人抬手,指尖轻点了一下伏在她头上的粉蝶。那粉蝶扇烁翅膀,蹁跹而飞……
僧人在黑夜中踏红而来,立在门前,身影寂寥。众宾欢景,是满堂热烈的红喜,显得他格格不入。
那股奇香吸引了一只粉蝶,翩跹着飞萦。终于,那个身影动了,随着蝴蝶走到了一处房前,门上贴着红底黑描,一个大大的喜字。
他推开房门,端坐在婚床上的新娘突然扯下红绸,露出一张绝世动人的颜色。她目有惊,也有喜。
“阿己!”
“小狐狸,你竟胡闹惯了,将红莲偷了去。”
“我…我只是想报答他的恩情…那日我差点将猎人捉了去…是苏子青救了我…从那以后我便偷偷跟着他想要报答他,为偿因果。可世事难料…我在救他后,被他日夜精心照料,不由得倾心将许…”说到此,她脸颊飞红,纯然一副幸福模样。
风烛摇曳,晃了僧人固本的道心。他阖目长叹:“此为你的佛缘,待你偿还了因果,便自行离去。切记不可贪妄,坏了天道。”
女子原地伏了一身,用最感激与信赖的眼神看着他:“谢谢阿己成全!”
僧人垂下眼睑,默了半晌,便转身离开满室的红,消失在浓墨的夜里。
………………
香还燃烬,男人伸手掐了。床榻上和尚睫毛动了动,接着睁开了眼,露出他那双沉静的黑眸。但他眉宇间少见的露出一点轻松,如释重负般,眸中的墨色都淡了少许。
……………
雨势不知何时敛了,门外接房檐漏水的桶子早已满了,此刻被雨滴轻打,叮咚叮咚作响。
小鱼儿望着远去的白袈裟任着雨水打湿,轻快的同男人说:“终于结束了呀~”
男人伸出青白的手去接雨滴:“是啊——”
小鱼儿想到了什么,问道:“有人来找掌柜的你忘了一件事,一段情,一段人生,有没有人找你,忘了自己的全部呀?这是不是最难的?”
男人笑了一下:“不难呀,只要忘了名字就好了。”
小鱼儿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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