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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匆匆而来的下人,一进这花团锦簇的园子就住步了。团簇中坐着一个眉目点漆的小娃娃,生得粉面可人。远远,下人正见他伸着一只小手捏死了一朵花。
…………
凤元十四年
“雪阳宫灭了!重雪阳也终于死啦!真是大快人心呐!”
“哎,也才三十出头,当年也算是一方英豪。谁能想到他突然心性大变,嗜血杀人呢?哎,世事难料啊。”
“哼,这个大魔头搅得江湖动荡不安,合该得此报应!”
……………
凤元二十九年,封天苑。
青衣男人低头细细打量手中的物事——这是一张美人皮,肤如凝脂,浅靥斜红,额间的蓝色鸢尾花钿呼之欲出。不自觉,他盯着花钿怔怔出神。
“俞宁大人。”
青衣男人抬头,眉眼间俱是冷意,仿若有千年不化的冰雪。
来者是个年轻人,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抽条的身子略显单薄。他面貌普通,唯有那双狭长的眼睛暗藏风华。
俞宁语气尚温:“子云,可查到线索了?”
孟子云走近,立于他一旁站定。闻言摇头:“线索不多。不过我发现近日来女子妆容以鸢尾花钿最为盛行,而这几桩命案多为女子,或许这二者有何关联? ”
俞宁复又看了看手中的美人皮,但他没有接着说,而是提起了另外一桩旧事:“子云,你还记得当年在江阳城的事么。”
孟子云点头:“从未忘过。”七年前,若不是俞宁将他从江阳城救下,恐怕他早已横尸乱葬岗了。
那时的江阳城就像被负了诅咒。一开始是孩童,到后来是少年,几年内接二连三的失踪。有人说是贩卖孩子的买卖猖獗,有人说是有人将孩子血肉入药,甚至有人提到了雪阳宫,直指其残余强抢少童扩张势力,以待卷土重来。城中众说纷纭,可那些孩子的下落始终毫无线索,生死难料。当地官员清剿了几个贩卖孩童的团伙草草结案,而失踪人数仍在上升。是以这桩奇案如同梁上剑,悬在众人心头,惶惶不安。
当时的俞宁还是少苑主,封天苑在江阳城坐镇一方,有此动荡,不可能置之不理,因而俞宁独身一人前来查访。
城中有一个老乞丐。蓬头垢面,身上的破烂布像缝在一起的口袋,把他整个人装进去。他身子干柴,时常走起路跌跌撞撞,脚步虚浮,很不稳当。路人经过他时,呛人的劣酒味和臊臭气相互携裹着搅你口鼻。一个老乞丐,还是一个酒鬼,且无名无姓。他像一条幽魂,浪荡在城中许久了,久到大家都忘了他何时出现,又何时离去了。
是以俞宁问到有无成年人失踪时,大家都没有想到他。还是一个小孩说起小哥哥也不见了,大家才恍然。小孩口中的小哥哥是个小乞丐,有一天,孑然一身的老乞丐突然身后跟着一个小乞丐。众人倍感新鲜,将稀奇事看了几天,还施了几个铜板。这个小乞丐不怎么说话,只有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你,教人无端觉得爱怜。问其身世,他一扁嘴,就要哭出来,还是旁边的老乞丐嘬了一口早已见底的酒壶,砸麻一下嘴替他答了:“天煞孤星的小子,他老子收留他没几年,连人带家都被雷火烧没了。唉唉,也就是我老头子,光脚的不怕他命硬……”
小乞丐早晚成为老乞丐,众人很快失去兴趣,金华城还是那番热闹,尽管已有人连连失踪。
俞宁调查发现,失踪的人是有规律的。一开始最为频繁,且都是六七岁的的孩子,随之年龄递增,速度也有所变缓,这一年来,失踪的孩子都约莫十岁。而那小孩口中的小哥哥也恰好十岁。于是他动身寻找小乞丐的下落。
当他在乱葬岗找到那个孩子时,他的身体已经溃烂,横在一具蝇蛆作乱的尸体旁,几乎奄奄一息了。那尸体是老乞丐,腹中插着一把刀。
这片乱葬岗很少有人经过,繁华如江阳城,这一方寸土是穷人的归处。
他将少年救下。少年在将养一周后终于恢复气力,开口说话。他的第一句话是:“他死了么?”
俞宁答:“死了。”
少年自称孟子云。当他因家中失火,家破人亡后流浪街头,是老乞丐收留了他。老乞丐自顾不暇,收留他也并非善心,而是教他取得街巷顽童的信任,诱引至乱葬岗杀之。
问及杀人动机相当简单——对着一个老乞丐吐口水就像玩闹一般有趣,大人见了谁也不会斥责,没准还会惹笑。只当孩子天真童趣,由以那张笑脸最是无邪。
当呼天抢地的人们寻到乱葬岗一下下翻找自己的孩子,却发现只能靠着残存的衣帛辨认,因为横躺的具具尸体,全都没有脸。
天光乍破,阳光一下子泄了下来。江阳城久雨初霁,一切在光明中万物复苏。老乞丐的故事掀起来不小的波澜,众人义愤填膺,而往日蜷在角落的乞丐不敢再逗留,又继续浪荡了。
俞宁一桩事了,回苑时带回一个少年——孟子云。
孟子云思绪从回忆中拉扯回来,轻声:“他已经死了。”
俞宁面上是少见的严肃:“贼人取面的手法干净利落,我忆起那桩案件的手法与此同出一辙。也许某些细节我当时疏忽了。” 俞宁在想,一个乞丐怎么会有如此利落的手法。除却他,背后是否另有其人?而时隔多年他再次犯案,又单取女人的脸,目的是什么?鸢尾花…鸢尾花…
俞宁脑中思绪万千。一旁的孟子云静静看着他的眸色愈发深沉。
……………
夏日苦蝉。
这一间房的门窗却阖得严丝合缝,不余光线。房中立着一道身影,隐没在昏暗之中,孤寂的像一个丧犬。他面前是挂立在墙壁上的一道画像。画中是一个女子,她嘴角微抿,不笑便已是风华绝代。立在花簇中的身姿杳然,风使乱英,额间落着一片蓝色鸢尾花。
那道身影静静看了半晌,开口:“母亲,你已经死了,那就不要再出现。”
…………
孟子云最近颇为头疼,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使所有人措手不及。最要命的是重雪阳当年所练的那本《十二经》在封天苑不知所踪,而此消息也不胫而走,在江湖掀起大波,一时间封天成为众矢之的,俞宁作为苑主难辞其咎,暂时放下调查美人皮事件,只嘱咐市面不要画鸢尾花钿。孟子云跟其调查的是武林盟盟主岳如姬之死。其死状恐怖,烂如肉糜,所受致命之伤正是《十二经》功法。
十几年前的剿灭雪阳宫之役,是月如姬凭一己之力将重雪阳重创,又里应外合,率众家联合起来将雪阳宫一网打尽。经此一役,他众望所归担任武林盟盟主之位,时至今日。
一代英雄落得此番下场,群雄激愤,誓要杀人凶手以命相偿。但同时众人心头都浮上了一层阴影,且那种阴影随着更多的人的惨死愈加浓厚——“重雪阳”回来了。
这日,孟子云听从俞宁差遣,从关外带回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手里正是《十二经》,然而只有下半部。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岳如姬的二夫人,虞楚香。
她满脸惶惶的跪在那里,发鬓散落,衣服破烂不成样子,看起来狼狈不堪。俞宁忽尔冷笑,他找了这么多年的《十二经》下半部,原来在岳如姬那里。
虞楚香失去神智般呢喃:“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俞宁没有理会。孟子云上前一点她后颈,虞身子一软,便悄无声息的倒下了。他拎着女人刚走到大门前,门外跑进来一个门徒,神色慌张,口中喊着:“苑主,有一众人马聚集在山脚下,要强行闯进来啦!”
孟子云回头去看俞宁的神色,他面上的寒意凝冻成冰。
也许他知道早该有这么一天——孟子云心里想。
一众赶来的人马各路教派都齐全了,各派教首也群聚于此,上一次如此盛景还是发生在雪阳宫。
…………
风雨欲来。
孟子云随着俞宁走出苑门,迎对铺天盖地的诘问。
“封天苑根本是贼喊捉贼,《十二经》上半部就在你手里!”
“你杀死岳盟主,掳走虞夫人,就是为了得到下半部!”
“当年你俞宁的家姐俞鸢的花钿名动天下,美人皮一案你既然提到此点,必定和你脱不了干系!”
“俞宁,重雪阳是你姐夫,当年雪阳宫覆灭,俞鸢也畏罪自杀。你贪慕权势,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将雪阳宫推倒,可却不得盟主之位,想来是心有不甘!”
………
往日种种,都换了一种说法——俞宁恶贯满盈。
孟子云在俞宁背后听闻忍不住愤慨,他拿出《十二经》下半部,抬手高举:“在这里!”
“虞夫人还在他手中,人已经死了!”
“我跟随俞宁多年,苑中有一禁室,我曾得一窥,房中立着一道女人画像,眉间有蓝色鸢尾,正是罪人俞鸢。他偷留此女画像,想来是心有不甘!”
孟子云目不斜视,一番话说得正义凛然。众人一开始见此毫不起眼的人突然跳出来指控,尚存狐疑,而他所说皆被一一应验后都信了七分。
一把枯柴正徐徐燃起,孟子云信手添了一把柴,火烧的旺了。燎到俞宁身上时,仍如一道冰,身形提拔立在原地。他举剑招式不断变换,身法轻盈,出招狠厉,所有人合围而攻却久攻不下,僵持半刻。
孟子云看到这场闹剧许久,终于感到厌倦。忽尔身动,行迹如鬼魅般欺过,直接一记鹰爪将想要趁势偷袭之人的脖子拧断。他松开钳制,那人就破抹布般被丢在地上。众人一滞,还是那个貌不惊人的小喽啰,突然出手,且如此狠辣,众人皆倍感错愕,一时间不知剑尖该指向谁。
孟子云看着众人神色难看的脸,方感兴味,他好奇道:“将死之人都是这般原地等死么。”
气急之下,所有人一改攻势,大喝一声直接挥剑而来。孟子云眼皮不抬,扬臂接招,雄浑的内力构筑一道无形之墙,武功稍弱者直接跪停在墙外吐出一大口血,气息紊乱,身体不堪重负。而有破墙之人在孟子云领域下失去先机,他足尖点地,瞬移到一人旁边,直接横掌将人拦腰切断,血流狂涌,孟子云躲开很快,只有脸上沾了几滴血。
其他人见此情景,杀心更甚,你死我亡之境,拼的是孤注一掷。于是招招杀机,刀刀致命,将所学功法出使到极致。然而在这个单薄的青年面前,一切都显得脆弱渺小,他似乎不费气力,将迎面而来的剑挥断,反将断剑刺回,直接毙命。有人出掌与他全力一击,他亦抬手接掌,那人退后十余步,直接退出墙外,而孟子云退后三步,轻闷哼了一声。
有人从这里活着出去,他形容这场封天一役是一场杀人盛宴。血肉横飞,尸横遍地,痛哮与嘶叫不绝于耳,血河沿着长阶蜿蜒而淌。
他神情的隐秘别人看不出来,听者只顾在旁感叹俞宁的丧心病狂。
当盛宴结束,孟子云满身挂血缓缓走到俞宁面前。俞宁看着他,眼神莫测。
孟子云小心护着的面皮还是被血污染了几分,于是他干脆抬手将面皮撕下来,露出了一张惊世之颜,那双暗藏风华的眼终于有了合理的归处。
他玩味的看着他,叫了一声:“舅舅。”
俞宁身子一震,却是面无表情:“重子瑜。”
重子瑜料想到他猜到,可是亲人相认的场景并不热络,与自己想象的场景有出入,于是他颇为孩子气的皱了皱眉,开口道:“舅舅,你临死前不想问些甚么吗?” 他想,舅舅问什么他都可以答,要让舅舅死的明白啊。
俞宁强弩着身子立正,垂眼看他:“当年…你如何流浪的。”
重子瑜没有想到他问这个问题,倒是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后一哂:“自然是家仆偷带我逃走的啊,只可惜他武功不济,被追过来的人杀死。不过他死前已将我托给一个农户收养。我那时太弱了,只好依附于他。”就像一颗遗落在角落的种子,在阴暗出汲取所能得的养分生根发芽。
他接着道“可是我这张脸太引人注目了,我从六岁那年就学取人面易容,七岁逃出宫,便一直易容,便是从六岁的小孩开始,可小孩子面皮薄,容易坏,因此我开始用的频些,再长大点就好说了。”
俞宁问他:“那个农户待你不薄,为何杀他?”
重子瑜双手一摊,神色无辜:“冤枉了。农户的死是内个老酒鬼干的。早些年农户家的酒被他偷喝,差点打断他的腿,那老家伙怀恨在心,一直来找不痛快。我只是推波助澜了一下,在门口摆了一堆干草,装在玩火,是他走过来一把将酒倒了下来,直接将火势燃大,将整个房子点着了。农户找我不见,刚要出门,就被扑面的大火裹着燃成火球原地挣扎,我身子小,救他不得。”重子瑜没有告诉他,那老酒鬼的酒都是兑了水的,根本燃不着,所以他取了一坛子烈酒。那老头不知此番波折,一时心虚,将他从街头领了。
“所以你杀死老乞丐是为了报复?”
重子瑜难以理解:“我既然帮他,为什么最后要报复他?只是他太蠢了,我实在难以忍受,只好杀了。顺便用无名无姓的他当替罪羊再合适不过了,铁面无私如舅舅你,当年也没想到替一个老乞丐申冤吧。你们鄙视他,嫌恶他,因而我胡扯的杀人动机都没有人怀疑过。”
“美人皮,你不需要。”
“是的,可是我看不惯。没有人比我娘更适合蓝色鸢尾花,所以我看见一次就想毁一次,只好都杀了。”
俞宁看着他,重子瑜说起杀人,就像说起摘了一朵花般闲适。方才那一剑戳到他肺叶,因此他呼声都感到五脏六腑的撕裂的疼痛,他缓了一口气:“你练此功会不得善果。”
重子瑜轻笑,唇角挂着几分漫不经心:“像我可怜的父亲一样么。为了配上我娘,偷练此功导致心性大变,嗜血嗜杀。他为了我娘做到这个地步,哪怕成为众矢之的,也将她藏在兰因园,不让俗事惹她蹙眉。可他那好义弟岳如姬却在那天特意安排虞楚香将一切告知于我娘,我娘不愿助纣为虐,又认为自己难辞其咎,直接割腕自尽了。岳如姬又将我娘之死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大恫之下心神不定,一时不察,直接被他一记杀招攻破弱门,又百招不敌群众,殒命当场。”
他对那时的记忆很深刻,如今说起来心情却也没有多少沉痛,只是以讲述口吻诉说那段旧事。
“可是,我父亲并不在意的是,修炼《十二经》必须绝情绝爱。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是错的。”
重子瑜说了这么多,终于有些不耐烦。开口道:“舅舅,我回答了这么多,可以问你一句么?”
俞宁看他。
重子瑜问:“你后悔了么。”后悔大义灭亲,重雪阳身死,俞鸢自尽,而他如今也千夫所指,不得善终。
俞宁忆起那年的鲜衣怒马,少年间的嬉笑打闹,时不时被未来姐夫的胆大举动还惹个大红脸,阖目后脑中是那天的密布乌云下,重雪阳大口吐血的经脉暴乱痛苦之相,胸口处的闷顿更痛了。
他摇了摇头:“不后悔。”
重子瑜早已猜到答案,多年的相处他对舅舅很了解。于是他拾起脚边的剑,用最原始的招式,直没入他腹,穿体而过。俞宁闷哼一声,扶着重子瑜的肩膀缓缓跪下,嘴角溢出的血似乎再也流不尽了。
重子瑜支着他跪下,用半抱的方式送他最后一程。他心里想,这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应该对他好些,是吧?
俞宁在想,他后悔的是那年不应该派人将重子瑜护送出去,他放出了一只怪物。
练《十二经》者,需戒情绝爱。重雪阳不行,可是重子瑜可以。
因为——
世间如他,人命草芥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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