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外史

　　李玄启听到桌子被人敲了一下，而急忙把头转回来，并忽地站起身时，窗外树枝上两只喜鹊的架还没有打完。

　　刚敲了他桌子的孙舞华夫人负手站在他面前，瞪了他一眼。

　　李玄启连忙板了板脸低下头，一副乖乖认错的样子。

　　孙舞华夫人背着手慢慢踱向前面，说：“你可是已背熟了我刚刚教的东西，那便背给大家听听。”

　　李玄启稍稍松了一口气，张口便背：“翱至零口北，有畜鸡二十二者，七其雄十五其雌……”

　　孙夫人已踱至学堂最前方的桌前。前排的军中子弟尽皆悄悄回头去看李玄启背书，有几个还朝他挤眉弄眼。

　　“截冠鸡又来，如慕侣将登于梁且栖焉，而仰望焉，而旋望焉……彼众鸡得非幸其所呼而来耶？又奚为，又奚为其，为乎……”

　　李玄启将要背完时，忽然卡壳——他刚刚在这里走神了，没仔细听。

　　孙夫人面沉似水，狠狠地瞪着李玄启，好像要把他瞪出了窟窿。

　　李玄启大窘，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右侧，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旁边正襟危坐的少年。

　　龙阳肯定察觉到了旁边人热切的目光，于是——他将头低下去了，目不斜视，只给李玄启留下一个俊秀的侧面剪影。

　　“就知道是这样！”李玄启腹诽，只好再去寻找其他靠谱的救命稻草。突然，他听到有人又轻又急的敲桌子声音。

　　李玄启立马循声去看，果然，是小妹龙思瑶。龙思瑶比龙阳和李玄启小四岁，学的东西自然跟他们不同。是刚才龙思瑶猜到李玄启会出窘态，一把撇下正在临写的帖子，紧急地把那篇文章翻了出来。

　　龙思瑶把袖子在面前一遮，无声地比着口型：“又奚为既其来而共恶——”

　　李玄启如蒙大赦，立刻接道：“又奚为既其来而共恶所呼者而迫之耶……起不丧其见食命侣之一德耶？且何众栖而不使偶其群耶？”

　　孙夫人终于忍不住笑道：“算你走运。”说着，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小女儿龙思瑶，又把李玄启上下打量几遍，缓缓道：“近几日听课，你都不尽心，我看你天天遮遮掩掩的，在写什么东西？”

　　李玄启一惊，但随即又显出得意的神色，奇怪地露出几分矜持：“没什么，只是在写一篇新赋。”

　　“哦？”孙夫人也有些奇怪，“什么赋？可否让大家共赏？”

　　李玄启就有些扭扭捏捏又满脸期待地从桌子角落翻出一张纸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起。

　　孙夫人快走几步，接过那张纸，展开来看，轻轻读出声来。

　　“……北伺强胡，南据叛党，宗庙失落，山河半壁。疲士蔽甲，弩末之军武也；杂捐重税，裱饰之财政也。长阶拒贤于万里之野，重金奉虏图一晌之安。是乃民有饥色，怀忿而待发；士存抱怨，抚案而长嗟。蛮夷窃笑而意指南，欲一日飞渡江堑破南立之都，染中华之余鼎。先人掩面，时人泣泪。安敢蔽目塞听自语此非危时而已耶！……”

　　室内顿时寂静下来，那两只捣乱的喜鹊也几声长吟，振翅高飞，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有几个少年已经被勾动了怒气，满脸通红，双目睁大，仿佛已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正与胡人在战场拼杀。

　　孙夫人神色也严肃起来，轻轻地将那篇赋折好，交还李玄启，并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孙夫人转身回到学堂最前方，正色道：“明日，你们便要去西大营抗击近日南进的党项人，你们皆是军中子弟，从小在这戍北大营长大，但论起上战场，这可是第一次。”

　　说罢，孙夫人踱至悬挂的地图旁，抬头看了看，一脸感慨。叹了口气，她将目光在眼前一群摩拳擦掌的少年身上扫了一圈，又说：“太祖兴兵伐暴吴，平定四方，立我大卫。惜太祖忧劳崩逝，太宗即位第二年，匈奴、党项勾结，联合蒙古、鲜卑大举南侵，仅仅一年之间，二京陷落，中原沦亡，朝廷南渡，偏居金陵。我等被迫与胡人于淮安盟誓，割淮河至武当为界，北地尽失。自南渡至今，已历二十年。”

　　孙夫人有些动情：“今日在座诸位，哪个家中无人为胡人所害！只当年洛阳之围，三位王爷死于军中，我家大伯——齐国公世子龙怀安将军及其所带七万余将士，以身殉国。想我中原儿女，岂可任胡虏分裂河山，残害同胞，而无所作为，偏安苟存？”

　　孙夫人两手撑在桌子上。这个一身劲装的妇人，虽面容姣好，眉宇间却满是勃勃的英气，此时她的眼神锐利无当：“此次是你们第一次征战，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为我华夏，虽死无憾！好！今日结课！”

　　众少年终于不再压抑满腔的激情，欢呼跃起，气势慑人，似要将这间军中学堂的屋顶掀翻，个个脸上充溢着仇恨和热切的渴盼。

　　李玄启却有点蔫蔫的，待众少年纷纷拥出门外，他忽然腾地蹿起，几个箭步跨到孙夫人面前，拦住了她。

　　李玄启满脸焦急：“孙先生，婶娘！求您了，跟叔叔求求情吧！让我也去东大营抗敌——不，观战也行，观战也行！”

　　孙夫人无奈：“不行，阿启，刀剑无眼，你必须小心。”

　　龙阳本就一直在侧目看李玄启，见状，赶紧拉了妹妹龙思瑶上前来，轻轻地拉拉李玄启的衣袖，摇了摇头。

　　李玄启仍不死心，一把反握住龙阳的手：“阿阳，你也再帮我跟叔父求求情。你们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行？我与你同龄，还比你大两个月，我都十九了，哪里还要像小孩子一样怕这怕那？”

　　龙阳放软语气：“阿启，你是皇子，是来督军的唐王。就算你可以去，唐王却绝不能亲上战场。”

　　李玄启急得团团转，孙夫人好笑，一把拉过旁边正要打抱不平的龙思瑶，笑道：“阿启，你要争论，便同你叔父争论吧。阿阳，你陪他说，我先带你妹妹走了。”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龙阳看李玄启急得直跺脚，语气放得更软。龙阳说话语气本就温和，此时几乎像是在哄孩子：“阿启，这次你就听话吧。你是圣人第三子，不能贸然上战场。你放心，我一定每天给你写信，详细地把战况写给你看。”

　　龙阳的大孩子李玄启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然满脸委屈，赌气地不再说话。

　　龙阳无奈，半推半拉地拽着李玄启的袖子，笑道：“阿启，快走吧，再晚些就赶不上午饭了。”

　　时至正午，洪泽湖一片茫茫，阵阵清风由湖上吹来，拂过覆压大地的偌大戍北大营。红旗翻卷，猎猎作响，战马的嘶鸣此起彼伏，无数披甲壮士脚步雄健。

　　这正是建平十八年的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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