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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剑
掖庭的日子并不好过。
这里面来来往往的都是内侍和宫人,谢瑜从没待过这样的地方。
“予怀。”
乔酩摇摇头:“今日温皇后在陛下的千秋宴上提起你了。”
“……”
谢瑜眸色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知你不好受,昔年来,我也曾见过你父亲谢丛瑄,只能说一切是造化弄人。”
临安新落的雪将地面铺了一层,这个冬日的雪似乎格外的厚。
宫里的腊梅新开了几枝,雪花落在腊梅上,红梅白雪,被日光映照的煞是好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这梅花虽好,可谁知生得好看,是不是它的灾难?”
谢瑜喃喃道:“腊梅虽好,可正是它的好看,让它有了被人采摘的无妄之灾,真是咄咄怪事。”
新开的腊梅照理都要折下来几枝放在永平帝的寝宫里,谢瑜这话倒也没错,但他此时此刻感慨的却并不是腊梅。
日光映照得他苍白的脸色让人更生几分不忍之感,谢瑜的身子骨弱,他又拖着长长的锁链,掖庭里的声音杂七杂八,有无数罪奴在这里从事着最低贱的宫务。
说来奇怪,临安的冬日本该是湿冷的,这几日却干得出奇。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琛和禁军统领顾笙这几日没来寻他麻烦,但温常茹和温燃却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你要是——”
乔酩顿了顿,摇了摇头,他从席间偷溜出来,借着给陛下折腊梅的由头来看谢瑜,就是怕他被人寻着生什么事端。
更怕他受不了这等屈辱,颓废不堪而后再也起不来。
昔年来受过谢丛瑄的恩惠是其一,看谢瑜可怜才是主要因素。谋逆案已然一锤定音,可这孩子……
“乔公公,这于您并无关系。这锁链一事,是我合该受着的。”
谢瑜倒是想的开。
“您也别担心,该做的活我一样都不会少做,免得您在圣人和皇后那里为难。”
这锁链是温皇后要给他加的,永平帝也没说什么,朝中更无人会提出来异议。
毕竟现在的谢瑜不是什么定远侯家的小公子,而是谋逆犯谢丛瑄的儿子,圣人大发慈悲才留他一命。
对他什么处理,都是天家恩赐。
现在的乔酩对他心存怜惜,但谢瑜心里清楚得很,这点怜惜不足以支撑他挺过在司礼监的这些日子。
他得识时务,若是他真的把自己当了昔日里那个金贵的定远侯公子。
没几天,他就会被厌恶,而后被抛弃。
而谢瑜绝不会让自己再处于那样危难的境地,这一点怜惜,他得物尽其用。
谢瑜睫毛轻颤,他这副模样,倒像极了一个有委屈要强忍不能出声的可怜人,乔酩的心不由得又软弱了几分。
冬日里脚踝上系着锁链本就冰寒得有些过分,他的脚踝还裸露在外面,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腕来。
乔酩声音颤了颤,他道:“好,好,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咱家心中都有数。”
见谢瑜垂眸,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乔酩见那锁链不由得又叹了几口气:“予怀,你受苦了,日后,咱家会想办法的。”
谢瑜的懂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身为谢丛瑄的儿子,定远侯府的小侯爷从小便过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如今受到这等屈辱,还要在掖庭带着枷锁天寒地冻之下去盥洗宫中的衣物,乔酩本觉得他做不来,也或许会有怨言,可他什么都没说。
“乔公公,予怀自知这条命是您和萧太尉救过来的,您的大恩大德,予怀没齿难忘,不必再做些让您更为难的事情了。”
他语气真挚,倒让乔酩更有些心下不忍。
谢瑜自然知道他能出大理寺的事情和萧禾脱不了关系,萧禾如何想,他并不知情,圣人如何想,他却是知情的。
现如今萧禾救他一命。
所图为何?他哪怕不知晓,却也有着他自己的度量。
乔酩救他,萧禾为他寻来太医,虽然没得圣人许可,但若是皇帝没有默许他活着,萧禾权势再大,也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来,天家想要他做对抗温家的一条狗。
做了也便做了。
哪怕是狗,他也得活下去,才能把温氏啖血食肉。
现如今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制衡温家,这仇得报,但绝不是现在。
朝中局面复杂,他须得蛰伏到一个特定的时机,再去寻找机会,才能有出头之日。
无论依附于谁,他最终都得重新回到内阁,只有能回到了内阁,才有机会替父亲洗刷冤屈,才能替陈郡谢氏的满门上下讨回一个应有的公道。
一柄利剑,一条好狗。
圣人想要他活下来,来做这样的角色,那他便认了。
只不过,若是做剑。
他要做就做高悬于天子头上的那柄利剑。
——
酒过三巡,已是夜里了。
沈安眼底一片清明,他把酒杯扔在地上,躬身朝着大殿上的皇帝拜了三拜。
而后声音带了几分微醺:“陛下,微臣不胜酒力,想先行去换件衣服,醒醒酒。”
永平帝倒也没拦着,沈舒玄望了他两眼,摆摆手,示意他先行下去休息。
宫外冷风阵阵,他手持一柄宫灯,披上大氅走出殿外。
乔酩正在外打着哈欠,候着人,见沈安出来了,笑着开了口:“沈少卿这是喝完了?喝的可好?”
他递给沈安一柄伞,又轻声道:“白日里好不容易放了晴,眼下又落了雪。也不知道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沈少卿这是要回府,不等沈相一同回去了吗?”
“……不等了。”沈安接过伞,他声音清浅,望着阴沉的天开口道:“乔公公或许并不只是说这雪。”
“沈少卿误会了,咱俩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您雪天路滑,天寒露重的,您回去的路上也要当心些。”
他话外有话,却点的恰到好处,沈安心中自然知晓。
沈安原是要等裴悬来回他的话,走的便急了些,现如今这雪下得更大,他知道裴悬也未必会准时如约。
现如今,倒也没那么着急了。
乔酩和萧禾来的时间恰到好处,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儿,恐怕他们两个人再清楚不过,他父亲沈舒玄保谢瑜活着,是看昔日与谢丛瑄在书院时的情谊。
但萧禾和乔酩……
却不是如此。
“谢瑜人怎么样了?”他轻声开口,带了些清冷慵懒的漫不经心:“掖庭,待的可还好?”
“沈少卿说笑了。”
乔酩笑了笑:“掖庭里的罪奴那么多,咱家怎么可能每个人都关照的过来,谢瑜嘛,他不管从前再是什么尊贵的身份,到了掖庭,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
“哦?”沈安凤眸微抬:“是吗?”
他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听起来就像是不经意间的随口一问。
雪花纷纷扬扬,下得有些大,他伸手去接了一片,落在掌心,不过须臾,便融化成了冰水,沈安轻笑:“这些日子以来,天气变化得有些猝不及防,本官想,宫中近日偶感风寒的人定是不少,您说是吗?”
这话问的突兀,却也并非难以回答,乔酩微微一愣,没弄清楚沈安意指何处,只得回道:“确实如此,宫中伤寒的人愈发多了起来,陛下前些日子都有些头疼。”
“那便是了。”沈安接着道,他的侧脸被微弱的光映照着,少年手指轻抬,压在宫灯的柄上,反复把玩:“前些日子司礼监找了苏太医过来,是乔公公生了病吧?不知公公的伤寒现如今有没有好透?”
乔酩的脸色微变。
他顿了顿,接着道:“好多了,咱家在这里,先谢过沈少卿关心。”
沈安猛地提起苏荆徊一事,乔酩眉心微跳,人是以萧禾的名义去找的,可是沈安却说是他病了。
他道:“沈少卿如何得知咱家生了病的?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点小事,怎么要劳烦少卿过来慰问?”
“呵。”沈安唇角微弯,他将伞撑开,接着道:“乔公公说的是哪里的话?您这样,倒显得见外了,您在宫中,为圣人分忧,要比本官做得更多些,朝廷上下,都该感谢您才是,因此,您生病,本官才会时刻挂在心上。”
他本不过就是试探乔酩,特意模糊成是司礼监请的人,沈安自然知晓说生病的人是萧禾,但萧禾说自己生病,骗得过别人,却也骗不了他。
分明前些日子出入内阁的时候面色红润。
他嗤笑一声,将冰凉的灯柄握紧,眸色微微一暗,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样,府上新得了些名贵的药材,但这些不成敬意,等本官回府,便央人送过来。礼物虽轻,但心意却是在的,还请乔公公莫要推脱。”
“那就劳烦沈少卿关心了,咱家在这里先行谢过,若是以后有什么用的上的,咱家定会鼎力相助。”
沈安欠身施礼,他道:“不早了,本官该走了,乔公公也别在这殿外接着候着了,天气这样冷,您倒要好好注意身体才是。”
他长靴轻踩过台阶,印下或深或浅的足迹,继而将大氅的帽子戴上。
乔酩听他声音逐渐远去。
“莫要在这里受冻,再染上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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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出自李康《运命论》。
掖庭没有年龄限制,罪奴都可入。
两晋时期的掖庭令也并非宦官,所以男主可以没入掖庭为罪奴。
并不需要怀疑这点,先在作话里标注出来。
因为感觉会有人纠结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