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经

　　是夜，六月初八，星河流瀑，半镜上青霄。
　　戌时一刻，乾清宫终于传话来了。
　　“六殿下，陛下有请。”薛公公候在凉亭外，顿了顿，又补道：“陛下是记得六殿下的生辰的，只是入夏以来，各州水患繁多，公事多了些。”
　　凉亭里，江明楼捧着一盏热茶，回过头来。
　　薛公公特意换上了生辰时才穿的红紫官服，父亲赏的物件不多，却也领了四个宫女一路捧着，和对待几位哥哥并无差别。
　　但他知道，这些都不过是薛公公的精明罢了。
　　也罢。
　　江明楼放下茶盏，撩开衣摆站起来，笑道：
　　“那请公公前头领路吧！”

　　江明楼今天满十二岁，但他见父亲应该没有十二次。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生下来，或许就是个错误。
　　父亲当年下江南，带着后宫二十几位嫔妃一路乘船游历数月，偏偏就让他那作为歌女的母亲有了身孕。
　　歌女本以为自己终于得脱苦海，却不曾想到宫墙之内才是深渊。
　　待到皇子诞下，歌女就被扔进冷宫，不久便香消玉殒。
　　孩子呢，被皇帝正宠着的魏美人要去了，养在自己膝下，吃定了皇帝总是爱自己儿子的，能多到自己的芝兰殿里睡几回。不曾想这江明楼越来越像他的生母，皇帝看了直犯怵，三岁之后，便再未靠近这院子半步。
　　这下，便宜母亲要继续做，位份月奉一点不涨，如意算盘摔得稀烂的魏美人就只好把气撒在江明楼身上。
　　“你那母亲是个被人玩烂了的，就是因为她，你我才都没好日子过！”
　　江明楼确实没什么好日子过，只好把所有的白天都留给先生，夜晚就睡在书房，除了每日礼数式的请安，不再敢叨扰魏美人半刻时间。
　　“殿下，”，薛公公出声提醒道：
　　“陛下命人在偏殿设下宴席，请殿下先去偏殿稍后，老臣这就去请皇上。”
　　“有劳公公。”江明楼迈过镶金的乌木门槛，进了偏殿端坐着，在心里又默念几遍备好的说辞。
　　“父皇，近日来我听闻先生讲到，大哥十岁便时常随宰辅一道视察湘西水患，四哥年方十六便在大理寺陪审。儿臣今年已满十二，却还在宫内享清福，不察民请，不知民情，不务正事，实在羞愧难当。父皇，儿臣也愿出宫去，修出一番成绩，为父皇分犹排难！”
　　“六殿下，”薛公公站在厅外，眉间微蹙，陪出一张笑脸：“皇上今日龙体抱恙，命老臣前来照料殿下用晚膳。”
　　闻言，江明楼不知道该不该失望，也许是他一开始就不该抱有什么希望吧？
　　“不必了……”江明楼抬手，准备让人退下去。
　　“殿下，既然都坐下了，就吃碗长寿面吧？”薛公公招了招手，从婢女手里接过来一方琉璃盏，“老臣记着，殿下打小就爱吃这撒了许多葱白的虾子面，不知今天还合不合殿下的胃口呀？”
　　“呵……”江明楼失笑，不愧是能做到皇帝身边贴身内侍的人，哄起人来确实有一手。
　　虾子面汤色雪白，面细而泛金，蒸腾的热气氤氲着虾子的鲜香，葱白的辛辣。
　　江明楼拿起筷子，挑起一大坨面合着餐食礼数一起囫囵塞进嘴里，顾不得烫嘴，顾不得泛酸的喉咙咽不咽得下，埋头大口大口地嚼。
　　今晚的说辞，比起请求，不如说是小孩子在向大人邀功。江明楼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孩子，他也想要被父亲疼爱的。平日里耐下性子念的书灌进去的墨水，也是想着有一天见着父亲，让他夸夸自己的。
　　三两口，一碗面下了肚，江明楼也想通了。
　　拿起丝绢擦了擦嘴角，江明楼又坐得端正了些，方才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备好的书信一封，对后在门外的内侍言道：
　　“公公果然心细，连我喜欢什么口味都还记得，看样子，后面应该也全是我喜欢吃的吧？”江明楼又看了眼面前的空盏，“可惜了，今日确实没什么胃口。那就劳烦公公，再替我向父皇转交一封书信可好？”
　　屋内的小殿下语气陡然重了起来。薛公公略一抬眼，余光里瞧见面前的小主子红着鼻头红着眼，心尖掠过一阵酸。
　　“就交给老臣吧。”
　　“今日也辛苦公公了，公公去转交书信吧，不必送我。”
　　薛公公自然不会再跟上去了。领了书信，待人走远，薛公公微微直起身子，望着身披清辉走远的孩子，不知道该感慨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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