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长绝

作者:惊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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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章


      其实她是我十年来遇到过最有趣的人。

      此后的十年,我过得浑浑噩噩,听着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的生平事迹,喂着一口口孟婆汤,日复一日,实在无聊透顶。况且我们这种当孟婆的也没有一两个节假日,天天都得蹲守岗位。

      不过最近来地府的人越发地少了,听说是因为阳间正处于和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倒也好,减轻了我的工作量。

      我左右玩弄着汤勺,一手托腮,心里这般想。

      低头时一双鞋进入视野,我抬头一瞧,一位眉清目秀的翩翩少年郎安安静静地立在我面前。他的眉眼生得十分干净,带着几分英气潇洒,玉树临风的身姿在徐来的清风下屹立着,衣袍的一处衣角往远方飘。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两手背在后面,那眼神温柔得如一滩月色下的湖水。

      他说:“婉儿,总算找到你了。”

      不是吧,我生平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一个个的都把我的长相记在心间不敢忘却?

      我恍惚想起十年前那姑娘说什么阿鸩和她都很想念我,想必这位就是那个阿鸩吧?

      “你是?”我面上带笑,客气地问道。

      他忽然眉目惆怅,两眼下垂。我以为他要像那姑娘那样哭,赶紧又冲他笑,笑得脸都僵了,他却摇了摇头,笑道:“也许是我认错人了。”

      我微微舒缓地叹气,将一碗孟婆汤塞进了他的手里,又指了指奈何桥,“快喝吧,早喝早超生。”

      他却迟迟不肯喝,痴痴地望着我,又低头看了一眼汤碗,良久才开口道:“你有时间听故事吗?”

      这一问倒把我的兴趣提上来了,好多年没听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了,不知道这位公子又会讲什么故事。

      我环顾四周,看着方圆一里毫无人影,觉得一时半会应该也不会有人来地府,毕竟是昌平盛世,不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于是我就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点头示意:“说吧。”

      他一双明眼中含着太多故事,年少情深、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尽数收入眼底的微光中。他的声线幽幽飘飘,又带着几分沙哑,似是有太多想诉说的,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叫林婉儿。”

      我点了点头。他果然没认错人。

      “她是这世间我见过最潇洒的女子。她一笑,漫山遍野都会开满山花,春光明媚。”

      ……

      林婉儿,一位江湖剑客的女儿,从小父母双亡。她生性不羁,敢作敢当、敢爱敢恨。

      阿鸩就是在一家酒馆中遇见她的。当时一群人都围着中央的桌子,时不时传来几阵轻声的交谈。只见中间立着一位穿着翩翩红衣的女子,深红色亮丽而不艳丽,发间别着一根木纹簪子。

      她朝周围人笑着作揖,道出一句:“献丑了。”

      然后她抬手拿起一瓶酒,酣畅淋漓地喝下,烈酒入肠,她双面发红,酒气熏过眼睛,她却没有停下,直到喝完一整瓶。随后,她拿起在台桌上的毛笔,铺好一张宣纸,挥手一洒,墨如雨下,神采飞扬的几笔字落在纸上。

      她又放下毛笔,作了个揖,“在下的字难入各位的眼睛。”

      众声喧哗,连连拍手叫绝,说她过于谦虚。

      那字迹实在漂亮,尤其她那含笑的眉眼,和她挥手时那份气魄。阿鸩见她那般时心里觉得只有两个字配得上她——豪气。

      更是她落下的那句诗让人惊叹不已:有幸持剑报国,不负年少气盛。

      阿鸩也连连叫好,高兴地鼓掌,满面笑意荡漾。那般绝世无双的女子,心中怀揣着一颗大丈夫之心,是谁见了都会喜悦。

      他不知,从那刻起他眼里再也容不下他人。

      年少动心,一动便误终身。

      高兴之余,却忽然听到喧哗中一句男音:“女子能写出这种诗,我倒不信。她们就应该好好操持家务,没事出来野什么?”

      阿鸩摇头叹气,可怜这世间容不下这等奇女子。

      可悲又可叹。

      过了许多年未再见过她。

      再见时是在路边的小道上的。

      那天她一身红衣被血迹尘土染成褐色,脸上凝结着几滴血珠,血气方刚,眼神如一匹白驹那般烈。

      她定是累极了,才会倒在路边乡野,昏睡过去。

      阿鸩绝不是见死不救之人,他扶着她带回到自家院中,为她整理出床榻,喂她喝药,帮她包扎伤口。

      而她醒来第一反应不是质问或者尖叫,而是郑重地弯腰鞠躬,道出一句:“你既然救了我,必然是心怀善念之人。救命之恩,在下铭记在心。”

      阿鸩连忙摇头笑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若是不介意,姑娘能否告知为什么你衣上脸上沾染血迹?”

      她丝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杀人。”

      阿鸩心惊了一下。她接着道:“我本不想杀他们。我那日走在街头,见到一个孩童在哭,我问他哭什么,他说想吃糖葫芦。我行侠仗义,想着给他买根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带领我去的地方不是卖糖葫芦的杂铺,而是暗藏埋伏的人贩子聚集之处。我不怪他,这可怜孩子也是被逼的。可是那些人贩子实在可耻,抓来孩童和妇女,要家里给钱才能赎回。我和他们打斗的过程中,杀了他们。”

      说完后,她才发现阿鸩惊得下巴都贴到了脖根处。他惊讶地叹道,“你这般胆大的女子,实在少见。”

      她没有抬头,理了理床塌,说道:“少见,不代表不能有。”

      阿鸩压低了声音悄悄道:“真是个奇女子。”

      奈何还是被她听见了。她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良久才道出一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她念得极轻,如清风般,却是惊艳了少年。

      她收拾了行李,起身欲离开,却被阿鸩拦住。“去哪儿?”他问道。

      “天下之大,随遇而安,总会有我林婉儿的容身之地。”她将包袱斜背,揉了揉略红的鼻尖,抬脚离去,身上的红衣随风飘摇。

      林婉儿。阿鸩心里念道。如此婉转优雅之名,背后却是个血气方刚的豪杰。

      女中豪杰。

      兜兜转转又过了几年,再见时,婉儿与赵雅已义结金兰,不离不弃。

      说起这赵雅姑娘,也是位江湖中人、豪迈女子。正是如此二人才会结识。

      而那义结金兰的办法也是怪异。她们二人割破了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入同一碗清水里,等到血融于水再各自喝掉一半,礼才算完成。

      过程虽奇怪了点,尤其那血腥味入喉咽时的滋味,可终究是承载了双方的一片心意。而她们二人从此后就联手闯荡江湖,拔刀相助,为民除害。

      这一晚也不例外。

      夜幕低垂,天空被浸在了一碟墨水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借一点清冷微弱的月光看清前路。

      这点月光打在树梢上,将几片树叶染了个凄白。一阵妖风吹虚过,那几片精瘦的白叶禁不住糟践,跌下枝头落到土壤里萎靡不振。

      这一段街道白日里人本就少,到了夜晚更是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今夜更是安静得令人诧异,只能听见几只鸟在枝头发出细碎的声音。像是酝酿着什么大事 ,万物都屏气等待着接下来。

      忽然的,一身血红色的衣袍在黑夜里闪过。

      接着传来刀刃相冲的声音,清脆锋利,刀光剑影一闪而过,打破夜晚的沉寂宁静。

      刀剑的声音越发局促不安,每一刀都招招毙命。逃跑的人像是努力克制自己莫要自乱阵脚,可是步伐越发凌乱无序。他心急地砍向林婉儿的脖颈,却被反手正中要害,一刀一剑夺命似的逼进他。

      黑夜中又闪过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两人一左一右默契极佳,天下最厉害的逃犯都也未必打得赢,更别说他一介莽夫出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甘拜了下风,赵雅将剑锋斩向他的脖根之处,却在离肌肤不到一指时收敛锋芒,架在他的肩上。

      他嘴角一勾,忽然从胸口处拿出一瓶白色粉末,往他们眼睛里洒。一时白雾遮挡住实现,等到再看清事物时,他已经跑了。

      “我去追。”婉儿朝赵雅抛去一句,匆匆离去。

      她朝黑夜里追去,无奈在一片昏暗下中了埋伏,被他的同党共谋之人包围。

      “一个小娘子还敢动我们的人?”一位同党轻蔑一笑,“自不量力。”

      正当她打算放手一搏,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时,一个人影闪过,接着传来一阵阵刀光剑影。剑法精妙绝伦,每每中到要害,一个剑气飞去就倒了一个人。

      那剑法实在太快,她未曾来得及看是谁,同党的人都纷纷倒下,倒在一滩红色血泊中。

      转过身,月光照在那个人的办张侧脸上。

      她持剑鞠躬作揖,问道:“敢问少侠大名?”

      “在下阿鸩。”他说道,唇角勾了勾,“我救过你两次。”

      她突然忆起上次那救命之恩,接着又低头作揖,“少侠两次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

      他拍了拍她的肩,十分随性地道:“小事小事,不足挂齿。你说,我们总是因为命运而碰头,是不是很有缘分?”他又痞笑了两下。

      “少侠就说想要什么吧。我能做到就都满足你。”

      阿鸩微微抬眸摇头,“你先回答我,你那天那句‘生当作人杰’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字面意思。”

      “你想做官?”

      “如果我说是,你又当如何?”

      “女子做官,空无前例。”

      林婉儿眼中一丝怒气闪过,极其不耐烦地回道:“女子怎么了?做官怎么了?这世间为何所有人都瞧不起女子。连你也是。”

      阿鸩连忙拱手道歉:“并无冒犯之意,只是看姑娘不像是要做官的人,因此想试探一二。”

      “为何你会这般想?”

      “姑娘明知女子绝无可能做官……”

      原以为她会再次发怒,却等来一句长叹,像是叹尽了一生的委屈。随后,她昂首挺胸,似是非常有傲气:“我的确不想做官。我想闯荡江湖。”

      “江湖?”阿鸩又诧异道。

      “对啊。我偏要闯荡江湖,把那些个瞧不起我的人统统打得满地找牙,为那些可怜之人讨回公道,谁也拦不住我。你又奈何?”

      阿鸩低头笑了。抬眸时眼中闪过无垠的温柔。

      他只说出一句:“我不拦你,我陪你。”

      他原是多么孑然一人,身为一名江湖游子,浪迹天涯,漂泊无定,世间万物不过他袖底拂过的清风。直到遇见她,袖底的清风中生出朵朵艳花,山顶的万年冰雪融化。

      原来这情动不是二字,是百花盛放,满园春色。

      此后,三人浪迹天涯,走遍天下。世人称他们最为路见不平、意气风发。

      他们知道,光明是远方的一盏灯,尽然前路黑漆漆一片,但总要有人去踏着黑夜追寻它。

      ……

      这三位真是豪气。我心中想到,这才发现自己听入了迷,恍惚间这么些时间都过去了。他突然停下不说了,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眉毛八字倒挂,万般惆怅。

      我本来想让他继续说,这样能听完个结尾,无奈有些人来了。听说是宫中犯事被杖毙之人,一来就是好几个。我匆匆跑去熬汤,听故事的事情也只能作罢。

      我盛第二碗的时候,他幽幽走来,从我的背后冒出,问道:“想听结尾吗?”

      我点头,“但怕是只能明日听了。今日有些忙不过来。”

      他又问道:“那我在你这儿再待一晚,可以吧。”

      我太想听结尾了,况且这是我生平的事迹,所以我只能为他破坏规矩。我继续为那些人盛汤,而他在路边就地找了个舒服的石头坐了下来。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看着我,我只是懒得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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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宋少年志》里的王宽说过:“有幸报国,不负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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