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寨（女尊）

　　山洞里有几条二指粗的锁链，柳文轩两只脚都被拷在那里，活动不得。

　　魏离几步上前，蹲下来伸手去碰他，却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潮意。

　　湿冷的空气里带着血腥气，魏离慌了神，她把柳文轩抱在怀里唤了两声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

　　柳文轩死在她怀里的场景仿佛就在上一秒，魏离胸口一阵刺痛，在黑暗中看不清，摸索着解了他的镣铐，把人抱起来，护着他偎在自己怀里，将他带出了山洞。

　　视野重新被阳光铺满，魏离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垂目怔了怔，才看清柳文轩身上全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鞭痕，或深或浅，轻者淤紫青肿，重者皮开肉绽，翻卷的皮肉被洞中的湿气露水浸得发白。

　　柳文轩头发是湿的，脸色泛青，活像个落水鬼一般没有血色。

　　魏离抱着他呆站了许久，在柳文轩受了惊厥似的一阵浅浅的咳嗽中，回过神来，把人放在一块大石上，扯了肩上的外衣裹住他。

　　“别怕，我带你去看大夫。”魏离轻声安慰，覆在他背上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却引得人缩紧肩膀，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吟。

　　想到他背上有伤，魏离连忙停下，山路不好走，把人换成背在背上，加快了步伐。

　　柳文轩没有意识，垂下来的头随着她的颠簸而磕在她的肩头，这种没有任何声息的无力让魏离害怕，她侧了侧脸，发觉柳文轩额头滚烫。

　　快走到寨子的时候，魏离浑噩的大脑被嘶哑的声音撕开一道口子，柳文轩好像微微醒转，头脑还不明晰，哑着嗓子，迟缓地在她耳边问：“你是谁？”

　　魏离无言，默然片刻，温声道：“再睡一会儿吧。”

　　柳文轩没有力气，便随着她的安慰重新闭上了眼睛。

　　回到寨子里，魏离把柳文轩带回了自己的房间，急急地要梅青去叫人。

　　大夫来看过柳文轩的伤势，心里惧怕这个大当家的，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仔仔细细地给他上了药，开了个方子，跟身边的梅青叮嘱了几句，在对方不情愿地应了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不就是打了几鞭子，哪有这么娇气。”梅青嘟囔，“我都给他送药了，是他自己没上。”

　　“他不习武，没有真气内力，人又昏迷着，当然没办法自己上药。”魏离坐在床边，攥着他的手，“你先出去吧，让我跟他待一会儿。”

　　她已经想起来了，他们成婚的前几天，柳文轩这一身的伤，至少有一半是出自她自己的手，因为柳文轩拒绝了她，而她恼羞成怒。

　　魏离花了点时间来接受自己重生回到了十四年前这个事实，又在那些混乱的记忆中，把过去的事回忆了一遍。

　　从他们相识的第一面开始，柳文轩就是一副水雾莲花般不入世的缥缈清冷，而她心思龌龊，他不愿意的，她偏要强求，若有一点不合心愿，就全发泄在他身上，对此柳文轩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的违逆。

　　想想也是，他一个读书人，就算心有不满，又怎么跟她这个土匪说得清呢。

　　一个温吞的男人，生在这个世道，能求得一条生路已经很难，逆来顺受便也罢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自从康乐年间，朝堂混乱，七子夺嫡失败，太后弑子杀夫，登上皇位，在位三年，又传位于长公主后，北衡境内便一直以女子为尊，她们武力强盛，文采斐然，精于计算，在社会中构建了一套严密的等级结构。男人不能参加科举，所以大多没有权力，就算再怎么有才能，也只能在家里操持家务，养育孩子，能做大事者，少之又少。

　　上一世的柳文轩便是其中之一，可人们还是会在背后议论，说柳文轩能当上军师，是因为他攀着魏离，狐惑媚主。他常年随军征战，不知出了多少攻敌防守的计谋，但大家只闻魏将军战功赫赫，却不知道柳文轩到底有什么才能。

　　床上的人平稳地呼吸着，眉心带着一个小小的郁结，睡梦中也不能放松。

　　魏离顺着他的指骨一寸寸地捋着他的手，时不时将手指按在他的脉搏上测一测，确认他还活着。

　　仿佛如梦里一般，魏离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如果这是真的，那她宁愿这一生不入朝堂，就这样守着这凤鸣山，跟她这帮姐妹，跟柳文轩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

　　魏离在屋里守了一整天，不见柳文轩醒过来，倒急坏了门外的梅青。

　　等到傍晚，梅青忍不住拉了她说：“大当家的，你再怎么喜欢他，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别等他醒过来了，你再病倒了，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倒是不饿。”魏离叹了口气，“柳文轩在那山洞里饿了两天了吧？”

　　“大当家的。”梅青努努嘴，“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作为我们的一寨之主，情窦初开，怎么也要找个雄武有力的汉子，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的，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给他面子不要，还不是自讨苦吃。”

　　当今朝廷尚武，百姓的审美也随之改变，文气的人总不如英姿飒爽的来得受欢迎，身材单薄的男人尤其被冷落，想要找个妻家都难。

　　魏离没说话，这一路走过来，发现寨子里各处的喜字和红灯笼都已经布置好。

　　想到上一世被摁着脑袋拜了堂，五花大绑地扔进洞房，隔天早上眼睛肿成个兔子，还被她威胁不听话就杀了他的柳文轩，魏离心情复杂，负手走出一段路，问梅青：“婚礼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放心吧。”梅青信誓旦旦，“有老孙婆盯着呢，她是城里最好的媒婆，不知道办了多少回了，绝对出不了岔子，就等那小白脸一醒……”

　　话没说完，魏离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叫柳文轩。”

　　梅青捂住脑袋，“柳文轩，知道了，当家的你不要动手嘛，好好说我又不是不听。”

　　魏离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梅青这样轻松愉悦的神情了，不由得也跟着放松下来，笑了笑。

　　是啊，就保持这样的生活，不要去参加武举，不要当什么将军，自在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魏离抬头，看到漫天的星光，将涌至眼眶的一汪热泪咽了回去。

　　她一定要改变，一定不要重蹈覆辙，不要让寨中的姐妹横尸荒野，不要让自己死无全尸，不要……到死前才看清柳文轩的心意。

　　魏离两手缓缓收拢，虚握成拳，“梅青，你告诉他们，婚礼的事情，先不要准备了。”

　　梅青本就不喜柳文轩，奈何魏离坚持，闻得此言，半喜半惊，“当家的，你不想娶他了吗？”

　　魏离走出几步，有些疲倦，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平静，淡淡道：“他并不想嫁我。”

　　像是听到了一个什么灵异事件，梅青露出一脸的荒唐，“当家的，我们是土匪啊。”

　　魏离眉头一挑，“如何？”

　　梅青非常以为荣地说：“土匪就是想要的东西，千方百计也要得到手。”

　　“柳文轩不是一个物件。”

　　“可他一个男人，又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难民，哪来的权利选择自己的婚事。”

　　“有的。”魏离难得耐心，默然一顿，解释道：“我给他，他便有。”

　　“大当家的。”梅青很意外，惊异道：“你何时也讲起大道理来了？”

　　魏离笑了，“你的大当家的睡了一觉，忽然顿悟了，决定从现在开始改邪归正，做个好人了。”

　　梅青咂舌，思来想去也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有山风吹过，撩起衣摆，魏离仰起头，望向那头顶的苍穹。

　　荣华富贵，皆是黄粱一梦，她一介草莽，所能渴望的，也不过是最简单的乡野之乐罢了。

　　梅青的话一传下去，转眼第二天，整个寨子的喜字都被揭了下来。

　　一大早，魏离就带着人出门去打猎，她已经离开这样自在的生活太久，骑在马上追着猎物飞驰，身后传来寨中姐妹的呼声，两腿夹紧马鞍，抽出一支羽箭，扣弦开弓时，连着整个胸腔都被拉开，被浩浩荡荡的山风一卷，所有烦恼都抛在脑后，涤荡一空。

　　凤鸣山很大，木翎寨只是其中的一个山头，周围连绵的山脉中数不尽的鸟兽鱼虫，野菜珍药，也有数不清的危险。

　　木翎寨有自己的分工，采摘狩猎一事一向由二当家司婵负责，魏离则隔一段时间听到什么风声就去山下劫一些官家的金银财宝，兵器粮草，有外敌来犯，官府无能，她们也要去护城抵御，守卫着自己山上山下的一亩三分地。其余内事，都是老三梅青在管。

　　从魏离的祖母开始，这样的生活和秩序已经维持了很多年。

　　狩猎满载而归，司婵十分痛快地摘下酒囊饮了几口，把猎物和野菜分下去，下了马问魏离：“梅子说你不打算娶那个柳文轩了？”

　　“是暂时不娶。”魏离把缰绳交给马厩的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那小子迂腐，不懂事。”司婵了然，“等有时间一块儿下山，我帮你挑个好的。”

　　“不是为这。”魏离干脆道：“这件事是我的私事，你们都不用管。”

　　司婵看她一眼，点点头，“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

　　魏离拍拍她的肩膀，上一世司婵死于一场战事，她们过早分别，魏离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么看着她跟她聊天说话，她心中有百种滋味，末了却只化作一句：“晚上让厨房添菜，我们好好喝一杯。”

　　司婵淡笑，“我们哪天没有好好喝？”

　　“今天收获颇丰，明日可以不用出猎，我们不醉不归！”魏离用力抓着她的肩膀。

　　“行。”司婵应了，拍她的手腕，“你这爪子没轻没重的，赶紧放开。”

　　魏离放声笑起来，与司婵分开，走到自家院子，一推门，见卧房门口倚着一个人，眉目清明，身形浅淡，阳光下似一个琉璃般的泡沫，仿佛一阵风吹来，随时都会破碎，离她而去。

　　魏离看着柳文轩，万种思绪冲上心头，眸光翻覆难测。

　　她上前去，艰难维持着神色的淡然，“伤还没好，怎么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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