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

　　金在中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亮，他睁开眼，郑允浩正坐在他身旁打盹，那条残腿搁在炕上，手里握着拐杖，样子有些别扭，头还窝在橱斗缝儿里，微微有鼾声。金在中轻手轻脚爬起来，有阳光落进来，看的清屋里的陈设一如当年，只是处处落着灰。
　　郑允浩睡的很轻，听见响动就醒了过来，
　　“在……，二少爷。”
　　郑允浩撑着拐杖站起来，金在中点头，柔和的说，
　　“都安排好了？”
　　“是，小姨娘请了风水先生算了，说今日正午才是吉时，要重新树幡入殓。”
　　金在中不懂这些，
　　“还要再折腾一次？”
　　郑允浩点头，
　　“肯定要为老爷风光大葬的，姻亲旧故都到了，安排在厢房休息，时辰一到就要入殓，起新棚。”
　　“那当时……为啥要先起灵棚。”
　　“是我不懂规矩，鲁莽行事。”
　　金在中一边听他说，一边下了地规整衣服，结果发现脸上头上都是灰尘，一拍扑扑腾腾迷了眼，郑允浩赶上来帮忙，手一碰到金在中的身体，两人都是一僵，金在中用胳膊挡开他，淡淡的说，
　　“打点水，我要洗洗。”

　　郑允浩看了他一眼，默默出去，不一会儿端着一大盆热水进来，又拿来手巾和洋胰子，还有替换的一身孝袍，金在中洗漱了一番，解开前襟时，发现郑允浩还站在一旁，痴痴的看着自己，心里不禁情愫涌动，也不呵他离去，自顾自去了棉褂，脱得□□，又去拖角落里的镜子，他细白的皮肤映在发黄的水银镜中，像块羊脂白玉般细腻柔润。
　　屋子里没有烧火炕，金在中套上单裤仍不住打了个喷嚏，郑允浩惊的要过来，却被金在中一眼钉在原地，那目光里似嗔似嘲，似怨似嫌，让郑允浩根本移动不得。金在中只看了这一眼，就低下头迅速的套上衣物，棉裤似乎有些肥，卡在腰间松垮夸的，金在中拿起麻绳紧紧勒住，又在腰侧细致的挽了个扣儿，在镜子前看了良久，觉得没有闪失了，才转过身来，
　　“时候差不多了，我随你到前院去吧。”

　　前院西南角已经树起了三丈三的白棍儿，上挑着大红幡，灵棚已经撤下，竹竿白纸堆的到处都是，院子前后沿着边儿铺了一圈的草席，摆着纸扎的童男童女，车马元宝等物，下人们里里外外的忙乎，时不时从外院有回事的来说，某某老爷来了，某某大人来了，郑允浩虽跟在金在中身后，但回事的人都只是冲金在中一点头，便站在郑允浩旁侧说话。

　　郑允浩想陪着金在中，可家里又有太多的事儿要他处理，金在中扭过脸，
　　“小妈呢？”
　　“在老爷书房呢。”
　　“你忙活吧，我陪着小妈。”

　　书房门口有两个老婆子守着，见金在中来了，忙起身
　　“二少爷。”
　　“小妈在里面吗？”
　　“在在，不过东家说，怕小姨娘太过伤心，让小姨娘喝了些安神的药，刚睡下不久。”
　　一边说，一边从衣襟里拽出个大钥匙，开了门，
　　“二少爷您轻着些。”

　　金在中进了门，里面几扇窗子上挂着厚帘子，屋里黑黢黢的，依稀觉得张氏在里间的榻上，走近前果然是，正睁着眼睛挺挺的躺着，倒把金在中吓了一跳，
　　“小妈？”
　　张氏扭过脸，见是金在中，腾了一下坐了起来，
　　“小九啊，小九，你昨晚去哪儿了。郑允浩没把你怎么样吧。”
　　金在中搂着她的肩膀坐下，
　　“小妈你这是咋的了？我昨晚在后院睡得，郑允浩没把我怎么样啊。”
　　张氏伸手摸着他的脸，指尖冰冰凉凉的，
　　“你啊，看着精明，其实从小就傻呵呵的。看谁都像好人，真疼你的人，你反而可劲的作践，你大伯死之前，就是想见你一眼，我都去寻了你几回啊，生生见不到个人影，到底是为什么啊，小九，你怎么对你大伯就这么恨得下心来呢。”

　　说着呜呜咽咽的哭起来，金在中想着李秀满待他的种种亲昵和疼爱，又听着张氏的数落，哪里还能忍得住，眼泪扑扑簌簌落下来，
　　“我……，我哪里想到大伯会……，我总想着有允浩在身边照顾，他那么细发的人，左右不会出了大纰漏。”

　　张氏听他这样说，顿时不哭了，惊恐的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
　　“你也这么信任郑允浩？”
　　金在中被她说愣了，
　　“我是个不成器的，这些年家里的生意，要不是他操心，还不知成什么样子，他对大伯，对金家……”
　　还没说完，张氏扬手不轻不重的在他脸上扇了一下，
　　“胡嚼！宁仁堂是金家的产业，他不过是吃金家一碗饭的下人！当初你大伯是入赘到金家，老太爷看重他，没让他改姓，但他其实已经是金家人了！郑允浩算什么？他爹不过是给你大伯牵马拉缰的罢了，他凭什么爬到你的头上来！”
　　金在中虽然没听出缘由，却深切感受到了张氏对郑允浩的厌恶和恐惧，他扶着张氏的后背，轻声说，
　　“允浩虽然是下人，但这些年一直在柜上帮忙，尽心竭力，大伯能把彬子……许给他，也是拿他当自家人了，小妈就不要再多想。”

　　张氏捧着金在中的脸，一劲的摇头，
　　“你大伯就是糊涂，错信了他，不但把生意落在外人手里，连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小九，你可千万别学你大伯，郑允浩是只狼崽子，他早晚会对你下手的。”
　　“小妈，你说啥？什么……把自己的的命都搭进去了，啥意思啊？”

　　张氏像想起了什么，惊恐的朝门口看了看，金在中也回望了一下，见门上映着两个老婆子的影子，像也在听着屋里的对话，于是走过去，打开门对那两人说，
　　“我和小妈都饿了，去厨房端点吃的来。”
　　一个婆子应了声走开，金在中又皱着眉说，
　　“怎么屋里连口水也没用？”
　　另个婆子也讪讪的离开了。

　　在中关好门，几步赶回榻边，搂着张氏，一叠声的问，
　　“小妈，快说，究竟什么意思啊？”
　　张氏哆里哆嗦的拉着他的手，
　　“你大伯，你大伯根本不是病死，他是被郑允浩害死的！”

　　此话无异晴天霹雳，金在中吓得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说，
　　“不可能，不可能的，允浩他待大伯就和亲爹一样，大伯连媳妇儿都给他娶下了，什么事儿都仰仗他，他没道理……他为什么要害死大伯！”
　　张氏呆了一刻，失神的说
　　“还不都是因为你！”
　　“啊？”
　　金在中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蹦了出来，他和郑允浩偷偷摸摸的事情，除了他当年的贴身丫头金缕和郑允浩的小厮李东海知道外，家里人都不清楚，李秀满一直以为金在中闹别扭是因为想娶全慧彬。怎么这会儿张氏会说是因为自己，难道……是全慧彬说出去的？

　　张氏哪里知道金在中心里的想法，只当他是突然之下，无法接受，于是攥紧在中的手，解释说，
　　“本来我就怀疑。按说你大伯只是简单的风寒病，就算他有些偻管子的病，也都是陈年旧疾，平日也没见有啥大碍，怎么这一次就病的下不了床呢。药汤从春吃到冬，都不见效，可郑允浩怎么也肯不换的，一直这么熬着，生生就把一个壮实人熬干瘪了。”

　　“你是说，他给大伯的药不对路？”
　　“什么不对路啊，那药根本就有古怪！起先两三个月，柜上还换着大夫来看，之后就一直是姓杨的，再之后留了方子人就不来了。每次你大伯的药，郑允浩都尽可能亲自煎，若是厨房煎好了，他一定会去再做一碗稀粥或是甜汤端进去，人们都说他赶得上大孝子了，这么侍候老爷子，小九，你觉得呢。你和他自小耍到大，你觉得他是孝子吗？”

　　金在中犹豫的说，
　　“他待老人不都是很周到吗？对大伯如此，也不为怪啊？”
　　张氏冷笑了一声，
　　“周到？他亲娘前年春根下害眼火，让他挑个肉粒他都嫌烦。我可是在旁亲眼看的，对自己亲娘尚且做不到，为啥对你大伯能这么尽心？”
　　“他自幼长在金家，比起他娘，反倒是在大伯跟前比较久吧。”

　　张氏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细细的看着金在中，
　　“小九，现在金家上下都被郑允浩迷了眼，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啊！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他这样，难道不是给你大伯下药吗？怎么你大伯前脚还好端端和我说你的婚事，两个时辰不到就咽气了。你大伯死时，旁边除了郑允浩，再没有其他人了。我说要验尸，这一家老小都不同意，郑允浩怕我生事，日夜找俩婆子看着我，昨晚你也见到了，他如今的气势，俨然已经是当家人，大掌柜。我也想好了，你大伯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可千万不能让他把你害了。”

　　话刚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叩门，
　　“二少爷，饭到了。”
　　金在中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对门外说，
　　“端进来吧。”

　　门一推，进来的却是郑允浩，他逆着光，只有一个深色的剪影缓缓走近，托盘里放着两碗红豆粥和一壶热茶，
　　“厨房里不能动荤腥，这是昨晚剩下的，有些糯了，姨娘和二少爷将就吧。”
　　张氏不吭声，金在中将一碗稀粥留在托盘里，淡淡的说，
　　“我不想吃，你端走吧。”

　　郑允浩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您从昨晚就没吃什么，等下就要起殓，得忙到入夜呢。随便吃点垫垫肚子吧。”
　　金在中还是摇头，郑允浩端过那碗，自己吃了一大口，然后浍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也不避讳张氏，直接递到金在中嘴边，柔声说，
　　“二少爷，别闹了，吃一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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