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

　　朴有天把金在中送进了教会医院，他认识里面的一个赌鬼，是英国人。洋大夫摘下听诊器，拍了拍朴有天的肩膀，
　　“朴，放轻松点，你朋友只是血压有些低，睡一会就会好的。”

　　朴有天看着金在中惨白的脸色，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张脸，
　　“瘦成这个样子，不会是有别的病吧？”

　　赌鬼医生笑了笑，
　　“他是你的好朋友？我很少见到你这么紧张的神情，你刚刚冲进来的样子，我以为是有生命危险呢。”
　　朴有天自嘲的笑了笑，
　　“好朋友？算是吧。”
　　“喝杯酒吧，你们中国人有个词叫‘压惊’，给你压压惊，你的脸色也很难看。”

　　朴有天接过小半杯洋酒，仰头而尽，酒水甜中带酸，顺着嗓子眼流进心里，呛得他满眼是泪。从上次仁义庄一别，他已经许久都没见过在中，有时在屋里坐着，突然会觉得在中来了，就起身站在楼梯口，大厅里人满为患，喧嚣不止，却没有这个人。

　　有时躺在床上，怀里摸着金俊秀，闭上眼却是金在中甜腻腻的笑容，低沉着声音问他，
　　“喂，你看我这把能翻盘吗？我可都输了一晚上咯。”

　　那低顺的额发盖在明亮的眼睛上，嘴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疲倦笑意，金在中在朴有天眼前，总是这幅嘴脸，不抱怨也不伤感，只有在凌晨，赌徒们四散的时候，在中才一个人抱着碗鸡蛋汤站在二楼的廊檐下，眼角晶亮的像有泪水，他会轻轻叹口气，然后问朴有天，
　　“我欠了你多少个大洋了？”

　　金俊秀有次发狠，哭着说，
　　“你恨不得在中哥欠你十万个大洋，百万个大洋，永远还不起，你以为这样，他就会呆在这个地方，陪着你吗？”
　　朴有天一耳光把他掀翻在地，欺上，狠狠进入那瘦弱的身体。其实他很想骂，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因为金俊秀了解他，一句话就戳到他最痛的地方，听着金俊秀在身下的哭声，朴有天觉得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约莫傍晚的时候，金在中醒了过来，他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大鼻洋鬼子，有些不知所措，赌鬼医生打了个呵欠，
　　“金先生，是朴把你送过来的，不过他已经走了。”
　　“有天？”

　　朴有天坐在黄包车上，兴和的街道两边亮起了灯，车子转过瓦塘子，和悦居里仍旧热闹非凡，行酒划拳的声音传出老远，郑允浩站在门口送客，一扭脸，正看见朴有天经过，便皱起眉头，似乎想赶过来，终于还是被客人拖住，不得不耐着性子，脸上挂着笑，，嘴里说不尽的客套话。
　　朴有天冷笑了一声，转过身不想再多看一眼。

　　满月酒过后，金希澈以为郑允浩会赶过来找金在中，这些年两人分分合合不知多少次，只要郑允浩肯低头肯服软，就是做了天大的错事，最后都不了了之。

　　金希澈觉得，金在中连结婚这件事都能原谅，这辈子是离不开郑允浩了。可是这一次，他猜错了，金在中从大房跑出来后，两人再无瓜葛。郑允浩只是按时派人把二房的利钱捎过来，连同金在中在妓馆酒楼的欠账一并清了。
　　如果不是有次夜雨，金希澈慌忙开窗去取自己那盆爱如性命的兰草，看到马缨花树下那撑伞的身影，他几乎真的以为，这次两人彻底玩完了。

　　每次问及，金在中都是呵呵一乐，不置一词，久而久之，金希澈也再懒得管。
　　直到次年冬里，金家出了大事。

　　小蘑菇活泼可爱，一家人自上到下都喜欢，只有张氏厌恶到不行，她在李秀满跟前说，
　　“你说这算什么事？一个外姓，娶了全家的人进门，如今生儿育女做起金家的主……，荒唐死了！”
　　李秀满瘘着身子，干咳了两声
　　“你说金家还剩谁能出来做主？”
　　张氏鼻子一酸，
　　“你这把老骨头也不见好，小九又实在不争气！”
　　李秀满点点头，
　　“是啊，那崽子被咱们惯坏了。如今除了允浩，谁都指不上，难道你要把小九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姐夫叫回来吗？”
　　张氏想起在中爹死的情形，恨得牙根痒痒，
　　“做梦！金家从上到下，每个子儿都是小九的，别人休想染指！”
　　“所以说啊，你别总看允浩那孩子不顺眼，他也是个命苦的。虽说不是姓金，但和金家人有什么区别呢？而且，他也是打心里疼小九，不会亏待小九的，你就放心吧。”
　　张氏摇头，
　　“我总觉得郑允浩靠不住，这人阴沉沉的，看着就害怕。而且也是他规定柜上的老人不许来看你的。”
　　李秀满想了一阵，说，
　　“亲家那边有消息吗？”
　　张氏眼中一亮，
　　“你说小九的亲事吧，哎呀，我差点忘记了，亲家前天捎了口信给彬子，说要接我过去看个闺女。”
　　“真的？那我也能咽下这口气了。”
　　“呵呵，你可别急着咽气，小九那答不答应还不知道呢。这孩子，野的没天没地，整日和那个戏子在一起，外面传闲话难听的很呢。”
　　“嗯，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就算是我求他吧，我想小九会答应的。”

　　“哗啦”、“啪嗒”，门外一阵声响，把张氏吓了一跳，
　　“谁在门口偷偷摸摸的，太没有规矩了！”
　　一掀开门帘，地上只剩一滩水迹，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当天晚上，李秀满就发病了，嘴里念着小九和允浩的名字，嚷得一院子人都能听见，张氏赶过来的时候，就听见郑允浩撕心裂肺喊了一声，
　　“老爷！”

　　一院子人都被这声吓傻了，扑通通的跪了一地，郑允浩红着眼睛出来，走到张氏跟前，默默的跪下，张氏只觉得眼前一黑，拼了命推开郑允浩要往屋子里闯，柜上的杨大夫从屋里出来，一把抱住她，哭着说，
　　“姨奶奶，姨奶奶，别看了，老爷已经去了，准备后事吧。”
　　“你这老鬼，怎么说走就走了！我不信，让我进去看看，许是痰堵住了嗓子呢，他命硬的很，让我进去！”

　　郑允浩跪在原处，哭的直不起腰，杨大夫喊下人，
　　“都瞎了，还不过来扶着姨奶奶。”
　　有几个机灵的赶紧跑过来，抱住张氏的腿，杨大夫又喊郑允浩，
　　“东家，这会儿先别哭，照顾好姨奶奶再说啊。”

　　郑允浩擦了把眼泪，慢慢站起来，
　　“扶小姨娘回屋休息，通知二房及亲友，明日举丧。”

　　其实后事一早就开始准备了，李秀满病了四五年，一点不见好转，人们心里都有些数。郑允浩一年前就打发人去订了棺材，上好的楠木，张氏也看着满意，那会儿说，
　　“就放在铺子里，权当是冲喜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金在中后半夜得着的信儿，是二房的常妈跑来告诉他的。二房他很少回去住，不过郑允浩仍旧留了常妈在那边，
　　“万一二少爷回来，总要有人在身边侍候吧。”
　　大房送信过来，常妈知道金希澈的住处，就连夜赶了过来。金在中正在喝酒，看到常妈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常妈几乎是扑到金在中腿边，
　　“二少爷！老爷……他……没了！”

　　金在中喝的迷迷瞪瞪，居然没有听懂，笑着问，
　　“常妈你快起来，说什么。老爷什么？”
　　金希澈在旁边寒着脸，
　　“你大伯死了。”

　　金在中扭头瞪他，
　　“滚一边去！”
　　骂完觉得不对劲，又看了看常妈已经变形的脸，
　　“你再说一次，什么事？”
　　“二少爷，老爷真的……真的……走了。”

　　金在中颤着手，捏起酒杯喝了一口，
　　“胡说，一定是骗我回去的。”
　　常妈拼命摇头，
　　“是我家老头子来捎的信，看他那样子，哪里有半点假。说已经连夜发了讣告，连棺材都抬回去了。”
　　金在中又喝了一口，
　　“胡说，一定是骗我回去的。”

　　金希澈穿起狐狸毛大敞，
　　“真的假的，总要回去看看才知道。”
　　金在中不看他，也不起身，只是嘟囔，
　　“骗我的，我不回去。”
　　常妈见他神色古怪，也顾不上哭，急切的问金希澈，
　　“金老板，少爷这是咋的了？”
　　金希澈安慰她，
　　“这消息太突然，在中可能接受不了，你先回去准备，我们天亮都到大房去。”

　　常妈走后，金在中仍旧固执着不肯动身，他哀求金希澈，
　　“哥，我们不能去。”
　　“你傻啊，临大过年的，谁会拿死人来骗你回家。”
　　金在中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不知道，我不回去，他就能多熬些日子，我一回去，他可能就真死了。”
　　金希澈恨不得掐死他，
　　“你还在说什么混账话，这件事和郑允浩没关系，好歹你大伯待你一场，如今人没了，怎么样你也要去磕个头！”
　　说着过来拉他，金在中叫了一声，摔倒在地上，眼里的泪水一下就滚了出来，
　　“你不知道的，哥，我爹就是这样，死之前要见我，我过去他就死了。”

　　金在中说着看看窗外，不知何时，外面已经飘起了雪，
　　“他死在雪里，一只胳膊还伸直了要抓我……，如果看不见我，也许不会死的那么快。允浩说，没有我爹，还有大伯呢。所以大伯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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