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

　　全慧彬撩着热水，一下一下搓着郑允浩的脚踝，眼睛直勾勾的不知在想什么。屋外有人递话
　　“少东家，老爷请您过去呢。”
　　郑允浩皱了皱眉，应了一声，也不等全慧彬给他擦干净，就提起湿嗒嗒的脚塞进鞋里，
　　拿起床头的拐杖，撑着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听见全慧彬嘤嘤的哭声，便停了一下，淡淡的问，
　　“你哭什么？”
　　全慧彬抖着肩膀，突然发狠的把脚布扔进水盆里，郑允浩脸上寒气更重了一层，
　　“你撒什么泼？不愿意吗？”
　　说着，一拐一拐的走回来，全慧彬默默的蹲下身，郑允浩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你当时那么坚决要嫁进来的时候，没想过这些吗？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反倒豁不出去了？”
　　全慧彬抬起头，绝望的看着郑允浩，
　　“我……我是你媳妇儿……”
　　郑允浩冷冷的打断她，
　　“你是金家的媳妇儿，不是我的。你得为金家生个孩子，你自己琢磨吧。”
　　说完拖着残腿，一拐一拐的出去了。

　　从金在中离家后，李秀满就一病不起，大夫说没有大碍，可是吃了一冬天的药，也没有什么起色。开春天干，郑允浩要求后厨每晚熬一小盅参虫汤，给李秀满补气，自己要没什么事，都会侍候李秀满喝。
　　这几日陪着小妈过寿，倒没来李秀满这，郑允浩把汤药放在炕桌上，扶着李秀满坐起来，发觉他又瘦了一圈，两颊呕空，颧骨突的吓人，触手只是一把干骨头，
　　“老爷脸色红润了很多。”
　　李秀满坐着喘气，嗓子眼里的声音像拉风箱一样，
　　“是吗？我也觉得这几日头疼的不厉害，夜里咳的也少。”
　　郑允浩坐下来，端着细瓷碗，舀着喂李秀满，李秀满吞咽很艰难，一小盅汤药喝了半个时辰，额头上一层汗。郑允浩取了手巾，给他擦了头脸，垫了枕头，扶着他躺好。李秀满缓缓舒了一口气，
　　“我听说，前几天你们在戏楼遇到小九了。”
　　郑允浩点点头，半天不言声，李秀满看着桌上的烛火，深陷的眼窝里有些水光，
　　“他在干啥？还在朴有天那滥赌吗？”
　　郑允浩还是点头，盯着脚尖发呆，李秀满急着说什么，却一口痰卡在嗓子眼，咳的天昏地暗，咳的眼泪都流了下来，郑允浩默默的拍着他的后背，好半天李秀满才缓过来，心酸的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怎么分不出好赖，这样下去，我死了怎么和他爹交代。”
　　郑允浩闭起眼，又看到金在中趴在他怀里委屈兮兮的样子，明知他是假装，还是忍不住心疼。
　　李秀满擦擦眼角，从炕匣里摸出烟袋锅，啪嗒啪嗒的抽起来，
　　“您少抽些，烟叶会抵人参的药气。”
　　“我这个病，只怕好不利索了，以后生意上就再没精力顾了。”李秀满说着，看了郑允浩一眼，郑允浩低眉顺眼，
　　“我会尽心尽力，老爷的话，我一句都不敢忘。”
　　“嗯，可是柜上老人来看我，总是诉苦流水紧张，是咋回事。”
　　“我拿走了。”
　　李秀满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
　　“你做了这么久少东家，连金家这点规矩都不知道？”
　　郑允浩起身，跪在地上，低头不语，李秀满举着烟袋锅，半晌才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哑着声音问，
　　“都拿去给小九还账了？”
　　郑允浩点头，李秀满摇着头，
　　“他到底欠了多少债？要你拿这么多流水去还？无论怎样，账上的钱不能轻易动。”
　　“他欠了朴有天的高利贷，不还不行的……，总不能让二少爷卖地买房吧。”
　　“朴有天……是什么人物？”
　　“是个下三滥的东西。”
　　“允浩啊，你自小就懂事，这里面的利害不必我和你啰嗦了。当初，非压着你和彬子成婚是为啥？一切都是为了金家，一切都是为了小九。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明白老爷的苦心。”
　　“可惜小九他……未必明白。如果不是金家还趁这几个钱，小九怕早就吃亏了，别说是卖房卖地，他就是卖了宁仁堂这块招牌，得了钱，又能够他祸害几天的。”
　　郑允浩不吭气了，他知道李秀满说得对，要不是背靠金家这颗大树，凭自己能做什么？能帮在中还这些赌债吗？他想起金希澈的话，
　　“你还是安心和全慧彬成婚吧，从此断了小九的念想，就算是对他的最大的慈悲了。你能给他什么？他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挑剔，你离了金家，能赚几个钱？还不够他在仁义庄玩一夜的呢。难道你真忍心让他跟你受苦，过小家小户的日子？”
　　“你是小九的灾，你自己想想，他这辈子是不是只为了你受苦？”
　　“他傻，要和你在一起，你不能跟着他傻，你别害他了，他不是你的。”
　　“我会叫有天去接他回来，你别死扛了，与其纠缠一辈子，倒不如让他恨你来的痛快。”

　　李秀满拍拍郑允浩，
　　“在想什么？”
　　郑允浩征愣了一下，
　　“没，没想什么。”
　　“哼！你也学会骗我了。”
　　“没有，老爷，我只是……”
　　“在想小九吧，唉，我知道你对小九心重，有时我觉得我都不如你心疼他，等我死了，小九就得靠你照顾了。所以你要对金家的事格外伤心啊。”
　　“我会的。”
　　“嗯，你一向懂事，彬子也招人疼，你娘和我叨念了几次，她是想抱孙子了。”
　　李秀满讲完，觉得有些累，手一软，烟袋锅掉下来，摔了一坑的烟灰，郑允浩顺手把烟袋锅拿走，
　　“你和彬子……都还好吧。”
　　“嗯，好着呢。”
　　“再没动静，就得看看大夫了。这是大事，你看我，一辈子没个孩子，老了多孤苦。本来还指望小九，唉，真是造孽。”
　　郑允浩不言声，李秀满示意他站起来，
　　“天而不早了，你回去吧。”
　　郑允浩拿过拐杖，走了几步，李秀满又叫住他，
　　“你去看看小九，看他缺什么，都给他置办齐了。”
　　“知道了。”
　　“他要是气消了，就接他回来住吧。他小妈……和我都想他了。”

　　郑允浩回来的时候，全慧彬还没有睡，直愣愣坐在床边发呆，抬头看见郑允浩，本能站起身，帮他更衣，郑允浩把拐杖立在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闭起眼睛，一句话也不同她讲．
　　全慧彬收拾妥当，熄了灯，才从床脚爬进里面躺下。

　　两人许久没说话，全慧彬转过身，盯着郑允浩的侧脸，想起嫁进来这一年的日子，心酸难止。在外人眼中，两人是一对金童玉女，也是模范夫妻，郑允浩谦和有礼，见谁都是淡淡挂着笑，全慧彬总站在他半步远的地方，两人相亲相爱，即便是和长辈吃饭的时候，郑允浩也一定会为全慧彬布菜，看的旁人眼红不已。
　　但只有全慧彬知道，两人独处时的郑允浩，漠然冷淡，连个微笑也不曾给过她。白天倒也好说，郑允浩要去店里，两人不怎么相处，只是晚上最难熬，两人整夜相对，也没有半句温存话可说，郑允浩使唤她，就如同使唤下人一样，渐渐的，使唤习惯了，连那些冰冷的话都听不到了。
　　在床上，郑允浩避她如洪水猛兽，总是紧贴在床边，仰面躺倒，自顾自睡去，偶尔晚他会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梦话，可那些字字句句都像刀子一样刮着全慧彬的心。两人就这样同床异梦，各守寂寞的做着夫妻，全慧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现在，娘家人、婆家人都催着要孩子，可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倒哪里生出一个娃来？

　　郑允浩告诉她一个方法，却让她不寒而栗，
　　“允浩……”
　　郑允浩闭着眼，全慧彬知道他没有睡着，便撑起小半个身子，
　　“我想过了，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抱养一个孩子。”
　　郑允浩淡然的说，
　　“你爹只你一个丫头，他恨不得我倒插门跟你们姓全，现在再来一个别人的孩子，你觉得你爹会把家产都给个野孩子吗？”
　　“那你再纳一房妾吧。”
　　郑允浩睁开眼，冷冷的看着全慧彬，
　　“全大小姐，你可真大方，结婚刚刚一年，就允许我纳妾。不过你好像忘了，我和你不行，和任何人也都不行，我就是纳十房妾，除了得罪你的娘家外，对于眼下的事，不会有任何改观。更何况，你爹催你，是想大把家业能寄托给个小崽子，不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凭谁他也不认。”
　　全慧彬哆嗦了一下，向后挪了挪，语带哭腔，
　　“可是我也不能……”
　　“你有什么不能？当初费劲心力要嫁进金家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一层？”
　　“是我爹……不是我。”
　　“哼，你不想嫁到金家？你只是不想嫁给我罢了。”
　　全慧彬无力的摇着头，说不出一句话，郑允浩眼神凶恶了刹那，便恢复平静无波，盯着帐子上丝线绣的龙凤呈祥，
　　“如果当时你也能坚持，就不会有这一天，孽，都是自己造的。”
　　全慧彬猛然抬起头，
　　“那时有什么办法！你被关起来，没人知道在中哥去了哪里，老爷是铁了心要这门婚事，我说不有用吗？要不是后来答应成亲，老爷能让人去接在中哥回来吗？强耗下去，只是委屈了在中哥而已！”
　　郑允浩侧过头看着她，出奇的平静，
　　“你觉得他现在这样就不委屈了吗？我和在中的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却还是要一脚踏进来，为什么？”
　　全慧彬擦擦脸上泪水，换上和郑允浩一模一样的口气，只是更绝望，
　　“你对我的事，不也知道的很清楚吗？”
　　郑允浩忽然笑了起来，点头说，
　　“对，所以我们两个弄成这样，都是活该。”
　　郑允浩一边说，一边缓缓的转过身，
　　“唯一不同的是，在中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