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

　　李东海捎到二房的，从口信变成了三个麻布口袋，口袋在金在中眼前打开，白花花的银元，金希澈笑的高深莫测，
　　“啧啧，十三万的现大洋原来有这么多啊。”
　　李东海愣了一下，
　　“不是十三万，是十五万七。”

　　金在中坐在炕上，冷笑了一声，
　　“你们少东家胆子真大，居然敢把账上的钱都搬来，他就这样操持我们金家的生意？”
　　李东海听得心凉，有些替郑允浩不值，嘟囔着说
　　“少东家是担了风险，但也是为了二少爷您，再说了，这些钱也是少东家赚回来的。”
　　金在中正在坑边脱鞋，听他这样说，抬腿就是一脚蹬在肩上，骂道，
　　“放屁！离开金家，他郑允浩是个什么东西！”

　　金希澈乐得点头，
　　“得，你家少东家也算有心，数出两万七，剩下的直接送去仁义庄吧。”
　　李东海苦着脸蹲下身，金在中却拦住他，
　　“你回去吧。”
　　金希澈看着金在中，心里笑，放不下脸了吧。哪知金在中跟着说，
　　“钱放这儿就行了。回去替我给小妈问安。”
　　李东海唯唯诺诺的站起身，偷看了一眼金在中的脸色，被金希澈逮个正着，怕挨骂，赶紧夹着尾巴跑掉了。

　　金在中撑在床边看着一地的银元发呆，金希澈叫来小厮帮忙数钱，
　　“我以为你不会要他的钱。”
　　“干嘛不要？我也舍不得卖祖屋。”
　　金希澈过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
　　“那你就别去赌！”

　　小厮不怕死的囔囔，
　　“别吵啊，两位大爷，两万五很难数的，一打岔就乱了。”
　　金在中连麻袋带人一起扔在院子里，一脸坏笑，
　　“院子里安生，慢慢数，数好了叫我。”
　　小厮咬牙切齿，一边骂娘，一边数钱。

　　金希澈无视门外的哀嚎，收拾了床铺，催促金在中，
　　“快点上床，老子明儿一早还要去班里。”
　　金在中端了壶凉茶放在床头，顺从的爬过来，两人并排静静躺了会儿，金在中突然说，
　　“明儿你抽空把钱拿过去吧。”
　　金希澈哼了一声，
　　“你放着郑允浩的跟班不用，倒会来指使我？我明儿有堂会，不去！”
　　金在中立即跟着叉话题
　　“又是贵妃醉酒?”
　　金希澈打了个呵欠，
　　“没错。”

　　屋外有人弹窗户纸，
　　“少爷，我数好了。”
　　金希澈骂道，
　　“数完了还不收拾利索去睡！”
　　“啊？这些钱放我那？”
　　金在中跟着起哄，
　　“早起少一个子儿，就卖了你去姑子胡同。”

　　屋外一阵低声的抱怨，哗啦啦响了半天，终于安静了。金希澈笑着踢了金在中一脚，
　　“你别总吓唬他。”
　　“妈啊，你这小厮，比大爷还有谱呢，能被我吓到？”
　　“其实他也是苦孩子，不过自小就跟着我了，这些年惯出些毛病。”
　　说着想起李东海低眉顺眼的样子，又加了一句，
　　“当然比不得你们大门大户的下人出来有规矩。”

　　半天金在中没接话，金希澈睁开眼，发现他正盯着自己发呆，便用手晃了晃，
　　“唉，我把你都迷得五迷三道了，真是罪孽。”
　　金在中没忍住，一口口水喷到金希澈脸上，跟着就骂
　　“滚你妈的，恶心不恶心！”
　　金希澈白了他一眼，爬起来吹熄了蜡烛，用手按着金在中胸口
　　“怎么？心软了？”
　　金在中无声的笑，金希澈拿他没办法，这种事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总要慢慢来，他心里只是恨郑允浩多管闲事，叫在中卖了祖屋，吃了教训不就行了？做这种事，不等于告诉金在中，他郑允浩会供着他挥霍吗？与其这样，不如让朴有天养着吧。

　　“干嘛不让人直接送钱过去？”
　　“有天不会要的，特别是他的钱。”
　　“哦，”金希澈咧着嘴，小声说，“原来你比我还祸水。”
　　金在中沉默了一阵，
　　“我怕我过去了，对俊秀不好。”

　　金希澈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
　　“你想太多了，那孩子很喜欢你。”
　　金在中转身揪起被子，
　　“嗯，快睡吧。”

　　朴有天收到银元的时候，啥也没说，直接入了帐。俊秀慨叹，
　　“少东家对在中哥还是余情未了。”
　　朴有天顿了顿，俊秀本能的退了一步，却一把被朴有天捞过来，按在床上，
　　“那不是余情未了，那是心有愧疚，就像我对你一样。”

　　四月一日是如意班的大日子，金希澈的新戏《王宝钏》首演，演薛平贵的是北京城赫赫有名老生崔始源，这次跨刀做配，如意班重视的了不得。水牌头三天就摆了出来，票房上面的砖墙用水粉画了了巨幅的海报，离着半条街就能看见金希澈凤冠霞帔，眉眼如画，与崔始源拥在一处的圆满。

　　崔始源在北京是红角，这一次很多人追到了兴和县，把崔始源捧的天上地下，金在中心里气不过，好歹这戏看的是旦角，金希澈的大梁，无论如何不能让个外地人压了头脸。他倒忘了，金希澈也不是本地人。

　　金在中是个花钱不眨眼的主儿，郑允浩留下的那两万五的大洋，倒有一半拿出来买了花篮，把如意班门口堆的里三层外三层，大家原本就知道金希澈住了金家二房，这下说闲话的就更多了。

　　金希澈坐在化妆镜前，带着发绷，正在勾脸，看着班主和打小锣的赵狗子鬼鬼祟祟的样子，
　　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把毛笔掇在了镜子上，只这“啪嗒”一声，整个后台立即静了下来。金希澈站起身，把台面上的胭脂盒砸在地上，班主连忙搓着手跑过来，点头哈腰，
　　“哎哟，我的爷啊，你这又是撒哪门子的癔症呢。谁惹您老人家不痛快了？”

　　金希澈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大爷才撒癔症呢。嘴里塞不进三两肉，你他妈的又嚼爷爷的舌头！”
　　班主征愣了一下，见满后台都看着他，脸上有些挂不住，直起腰嚷嚷，
　　“谁嚼舌头了！”

　　赵狗子一见势头不好，溜着墙边出去了。金希澈冷笑一声，开始解发带，班主一看就急了，忙拉住金希澈的手，
　　“希澈！金老板！你是我的祖宗还不行嘛！你这是要干嘛啊，外面几百号人等着呢，哎呀，哎呀，你别拆脸好不好。”
　　“哼，我管你几百号人，我是金家二少爷养着的人，还愁没碗饭吃？我和你签了几年，要赔你多少钱？把账单拿去给金在中！老子不伺候了！”

　　金希澈自小就在如意班，班主最知道他的阎王脾气，那是一点亏都不吃，知道再不伏低，金希澈就要撩挑子不干了，赶紧赔不是，
　　“你这是干嘛啊，急赤白脸的，我又没说你啥，金家二爷那是阔绰，花篮门前都堆不下了，那也是因为金老板你面子大，他金在中一个人也捧不起啊。刚才赵狗子是说，沈阳城和总督府都送来花牌了，啧啧，都是银元饼子砸的花，一个有好几百大洋呢。”
　　边说边和旁边人使眼色，几个和金希澈关系好，也从旁劝，
　　“金老板，何必掷气呢，人红是非多，谁叫咱是东北头一份呢。你眼界这么宽，还容不下这些了。”

　　三劝两劝把金希澈按在了椅子上，有小厮过来系了发绷，换了胭脂盒和毛笔，抬手给金希澈扑面，被金希澈推了个趔趄，
　　“笨手笨脚的，躲我远点。”

　　正吵闹着，崔始源一撩帘子进来了。班主逮到了救命稻草，扑过去，
　　“崔老板来了，赶紧的赶紧的，金老板发脾气呢，帮着劝劝，再俩时辰就开场了。”
　　崔始源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谦和温顺的十分招人喜欢，他慢慢走过来，弯下腰看看金希澈，金希澈不理他，赌气坐着，崔始源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盒点心，金希澈眼里一亮，崔始源慢吞吞的说，
　　“合芳斋的桃酥，别多吃，小心干嗓子。”
　　金希澈在手里摆弄了一下，推到一边，拿毛笔蘸水晕开胭脂，挑着眉毛说，
　　“我不吃桃酥。”
　　崔始源在他身后坐下，围上布子，用热手巾擦脸，
　　“呵呵，真是善变，以前都很喜欢吃的。”

　　里面闹腾着，外场也不安生，早早检了票入场，毛巾瓜果满场飞，原先茶楼的二层都改成了包厢，正中是三丈的大开间，金在中本来要包，却被告知早早让人定了，朴有天只好陪着他坐在东首。
　　金俊秀挨着金在中坐，三个人点了一壶上好的雨前笋尖，朴有天又要了三五盘糕点，金在中不爱吃甜的，自己要了一大盘椒盐蚕豆吃的起劲，朴有天把糖饼的馅儿抠出来吃，皮子递给金俊秀，金俊秀脸上一红。
　　金在中看在眼里，本想戏耍金俊秀，哪知一脚踢在朴有天腿上，朴有天愣了一下，随即抓住金在中的手，想解释什么。金在中看金俊秀脸都白了，便使劲的挣开，朴有天又抓住，
　　“闹什么，赶紧松开！”
　　金俊秀咬着嘴，突然站起来，转身出去。金在中挥手甩脱朴有天，
　　“你耍什么疯狗!”
　　“怎么了？”
　　金在中学着金希澈的北京腔骂了一句，操你大爷，就出去找金俊秀。

　　走过大包的时候，正和里面出来的人撞在一处，那人矮着他一头半，被撞的斜在案几上，金在中连忙伸手扶住，两人抬脸，都愣住了，半晌，那人站直，整整衣襟，低眉顺眼的叫了一声，
　　“在中哥。”
　　金在中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当年乌黑的发辫被梳成的一丝不苟的发籫，玉簪上垂着一颗鲜红的珊瑚珠子，肌肤如雪，两颊红晕，体体面面的少奶奶，金在中如鲠在喉，哑着声音回她
　　“彬子。”

　　全慧彬双眼变得通红，两只手用劲搅着手巾，却忘记要擦腮边的泪。金在中退了一步，全慧彬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却只能再叫一声，
　　“在中哥……”眼泪就盖过声音，泣不成声。
　　金在中挣开她，转身要走，全慧彬没有站稳，歪在案几上，束腰尖嘴花瓶从台面上滚下来，摔得粉碎。包厢里立即有人走动，金在中身后响起低沉的嗓音，
　　“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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