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人间

　　阿狄森商店是一家连锁店，旗下有许多店铺，但其中最赚钱的一家是位于德茂商场的店铺，这也是达伦手中唯一一家店铺。他的年纪尚且不到接管所有家族生意的时刻，但他的父亲向来对他宠溺有加，遂将它教给他管理，包括它的收益。
　　从学生时代得到这间店铺，达伦·阿狄森靠着它维持挥霍无度的生活。因此，每每看到对面即将开业的艾萨克的店铺，想到即将消失的营业额，他心如刀割。从资本家手中抢钱，如同夺命。在店铺装修完成的当晚，达伦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艾萨克擅长做生意，这点他不得不承认。但艾萨克掌握的贸易线路多是原料，比如煤炭、矿石、原木等，去年他们借由原料生意增加了几个粗制的制造业，好比家具厂。
　　名头大的艾萨克协会里全是工厂、矿场和田地里出来的粗人，他们的脑子做不了精细活，达伦得意的想，只有阿狄森家族有细致的生意头脑，所以艾萨克才想来偷他们的产品。
　　那么这家叫做‘慕蓝’的店铺是谁做的呢？埃拉和多拉功不可没。提到被自己辞退的小店员，达伦忍不住哼了一声，但她不值得耗费他的精力，生了孩子的女人，能出点力已经是运气好了，多半还是埃拉到处笼络人心、谋划偷取产品的方法。他的想法越来越强烈，若是埃拉消失，里德·艾萨克靠他的两个文盲兄弟，能做出卖女人东西的店铺吗？
　　‘慕蓝’已经被打扫干净，拂去灰尘后，它显得格外光鲜亮丽。这漂亮的门面被一层布严严实实的遮了起来，等待着崭新的衣服填满它的橱窗。此时，到处‘笼络人心’的埃拉正和‘人傻钱多’的里德在班加考察制衣厂。
　　班加比昆士图更远，他们一大早从东木镇出发，看过几家制衣厂后太阳落下了山。班加的加工制造业比东木镇强太多了，假如东木镇是粗狂而不修边幅的战士，班加就是精雕细琢的工匠，他们很快决定选择哪两家制衣厂达成协议。
　　“明天早上八点，出发回东木镇。嗯？”里德问埃拉，见她陷入思考，压根没听到他说话。
　　他们没有开车，选择步行回旅馆。东木镇临山，高大的山脉和季风使它常年寒冷，即便夏季也不炎热。班加与它大不相同，春天的夜晚，清凉的风中携带着暖意，唤醒僵硬一冬的躯干。里德静静的等待着，直到埃拉微微张开嘴抬起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你对几家制衣厂怎么想？”埃拉问。
　　“技术、机器、人员和规模，各方面都优于东木镇的工厂，我们一起选定了两家。”他猜埃拉一定不是想听他叙述班加制衣厂的优点。
　　果然，她说，“最初你想做化妆品，从实施上来讲，它的难度太大。恰好，成衣店的策划格外顺利。品牌理念、设计师、店铺、制衣厂，一件件水到渠成。对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为什么不呢？”
　　埃拉抿着嘴，嘴角下弯，抱起肩膀，很不高兴，“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你一开始什么都不想做，所以放任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说出你只做投资人的鬼话。”
　　他眼里带了笑意，“现在呢？”
　　“你看到一切就绪，生意就快做成了，就算不赚钱后果你也能承担，赚钱你就得到了一个品牌，资本家疯了才会拒绝生意。”
　　他不去回应埃拉观察他的眼神，低头笑着默认了。埃拉长舒一口气，“我早该想到，艾萨克怎么会想做女人的东西！”她真后悔现在才想明白，可转念一想，若早在里德搬回阿狄森商店的商品时想清楚，就不会有‘慕蓝’了。于是她平静了，“当时你为什么去阿狄森店里捣乱，这么讨厌他吗？”
　　为什么，这是里德到死都不会说出的事情。他说，“你说得对，我承受得起后果，疯子才会倾家荡产去讨好一个女人，精明的人懂得正确的方式。”
　　讨好？埃拉停下来，歪头看着他，来回琢磨这两个字，最后说，“说瞎话，这不是讨好人的方式。”让人工作是讨好？我看你是用资本家的甜言蜜语驱使工人心甘情愿的工作。
　　他也停下来，侧身与她面对面而立，“我得到了回报。”
　　“一个品牌？”
　　“不。你的眼睛。”他抬起手，温柔的手掌贴近埃拉的额头，用拇指摩挲透露出迷惑的眉眼，“我去过很多地方，足够厌倦，但你让我看到远远超过视线的东西。”
　　第一次，里德后悔没有去过学院，他的贫瘠的词汇无法准确表达出内心所想。他不能用语言描绘出‘超过视线的东西’是什么，那给他带来迎接未来的期待。
　　当埃拉尚在小林谷时，便梦想着去往书中写到的地方，世界这么大，为何厌倦？她想到里德早年跟随商队，后来战火四起，他一定是在那时辗转了许多地方。可能，他怀着希望远行，却亲眼见到百业凋敝，平民流离失所，不复往日平和安逸，这个世界也令他失望了吧。
　　埃拉张了张嘴，想对里德说‘战争结束了’，却没能开口。她感觉到，在里德身上，战争依然持续着。在所有人欢欣大笑时，在每个节日都忘了战争一般大肆庆祝时，他仍会梦到轰鸣的枪炮声、坑坑洼洼的前线和身边抱枪而眠的战友。就像她偶尔想逃回小林谷，也许里德也有被世界甩在身后的感觉。
　　时不时能听到些流言新闻，有参加过战争的士兵疯了或者自杀，埃拉似乎明白了他某些无来由的焦躁情绪。她握住里德的手，“你做的很棒。”
　　他露出一种从未表现出的表情。
　　令埃拉想起最冷的时节，院子里不知哪跑来一只小狗，在屋檐下躲避风雪，积雪覆盖了半个身子。埃拉把它领到温暖的马厩里，它浑身的皮毛湿乎乎的打着缕，可怜巴巴的望着埃拉，用嘴去拱她的手。
　　这时，里德低下脖颈，靠在她的肩上，“嗯。”
　　更像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背，“乖狗狗。”
　　“嗯？”他向埃拉扭头。
　　埃拉忍不住笑了，“没什么。”
　　一个鲜活而单纯的蠢姑娘，她以为世上的人都如她一般别无二心，他的鼻子触到埃拉的耳垂。
　　冰凉的皮肤触感麻木，分不清是温热的来源是气息或者是皮肤。笑过后，埃拉意识到不对，犹豫时，里德向后退了半步。
　　他摸了一下埃拉的耳垂，“下次开车回去。”
　　“没关系。”她搓搓耳朵，“我还没遇到过这么暖和的晚上，小林谷比东木镇更冷。”
　　“马上东木镇也会像这样暖和。”
　　他们继续散步，两人中间的距离多了半步。
　　“这件好看吗？”诺西穿着薇诺娜做好的样衣转了一圈，喜欢的不得了，“我早就想要这么一件绿裙子，你太棒了，薇诺娜。”
　　丽塔摸出烟想点上，又收了回去，“这件衣服能卖得很好。”
　　“我敢肯定我妈妈喜欢这件，能让她喜欢的衣服太少了，每次我们一起去逛街，她总要小声跟我说挂的都是破布。”
　　丽塔斜倚在高背椅上，笑了两声，“我妈妈也这样。”
　　诺西稀罕裙子稀罕的舍不得脱下来，“你们赶紧开起来，我去买一件。”
　　这时，佩格和埃拉也试好了，是丽塔的设计。
　　佩格穿的是一套运用了洛可可元素的长裙，低胸领口周围装饰着重叠的蕾丝花边，裙摆上用凹凸相间的图案营造华丽感，衬得女孩丰满鲜活。她半低着头，不好意思的笑着，说，“这件春天穿比较好。”
　　“嗯。”丽塔拿起针线，起身在她腰间缝了几针，“你适合这个风格。”
　　“这个呢？”埃拉穿了一身骑马服。
　　在这个年代，女士的骑马服也是长裙，因为跨骑被人们认为是粗俗的举动，优雅的女士应当侧骑于马上，并确保长裙不会被风吹起。也曾有女人跨骑，但均着男装，掩饰女性特征。但这套骑马服采用了男性服装体制的同时，完全没有掩饰性别的意图。拥有女式宽袖的黑色衬衣，搭配深棕色的马甲、及膝马靴、工装裤和深绿色长款外套。
　　薇诺娜眼神一亮，走过去细看这套衣服，“东木镇要疯了，我们必须把它挂在橱窗里。”
　　“他们会骂它是□□穿的衣服。”佩格担心的说。
　　丽塔反而笑了几声，“这就是我。”
　　埃拉小心的观察薇诺娜，见她无不虞之色，松了口气说，“我倒很喜欢这件。”
　　“当初如果你骑着它去粮厂，我们就不拦你了。”里德站在门口，看着埃拉的衣服赞叹。
　　粮厂，是呢，她试图骑马去粮厂把科林带回来，没成想经历了此生第一场枪战。她一撩外套，双手插在腰上，昂着头对里德说，“如果当初我穿着它，你们拦不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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