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

　　尝过妖魔的佳酿，感情愈发不可收拾。宋销凝逐渐放得开，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很多次，何臻只用稍稍耍个赖，他就忍不下心赶人走，由着何臻胡来。
　　宋销凝甚至学会了主动，他喜欢吮咬何臻的锁骨，紧紧搂住何臻，像是要把自己融进何臻骨子里。
　　真好，何臻想。他心怀愧疚，可是看着宋销凝澄澈的眸子，他知道自己不后悔。
　　“等凑够钱，我们成婚，我带你去看雪山。”何臻对宋销凝说。宋销凝窝在他的臂弯里，亲亲他的嘴角，嘴里嘟囔一声。
　　何臻听出来他回答的是“好”。
　　他家酒馆生意一直很好，成婚的资金早就备足，但是要去雪山的话，还差了点。
　　不过最近酒馆来了笔大生意，是个外地人，要得多等得急，不在乎价钱。何臻拨拨算盘，资金差不多够了。
　　“命不苛我。”何臻对宋销凝说，他的命似乎总是好一点，上天给他送去一条恶犬，带来宋销凝，在他想安置余生时，又送来客户。
　　宋销凝握握他的手:“命不苛你。”
　　成婚事宜多又杂，何臻忙到找不着北。虽然宋销凝再三强调不用麻烦，他们没有长辈，拜堂一类也可免去。况且
　　两个男子大张旗鼓要成婚，免不得他人碎语白眼。
　　谁也舍不得心尖尖上的人受委屈，何臻可以答应宋销凝，两人偷偷成婚，但一辈子的大事，再是怎么偷摸，该有的还是不能少。
　　婚衣是从外庄订的，订了两套男子的，找了最好的绣娘。他还准备了一对龙凤玉佩。龙凤双祥，寓意美好。
　　何臻高兴到大晚上能笑醒，醒后又继续做美梦。
　　他没料到，心心念念的美梦若是成真，又怎么叫梦？
　　那笔单子砸了。不知是何原因，地窖里大批酒都坏了，客户要的数目是补不上了，非但如此，他收了订金，赔偿的数目，恐怕整个店都得搭进去。
　　何臻瞒着宋销凝，揣揣不可终日。
　　最后只剩下一个法子，由何臻出面，去见那个客户，期望能对方是个好相与的，宽限他一些。
　　订好的酒楼，何臻坐在红木的椅子上发愁。他不太确定对方能不能来，从始至终对方就没露过面，谈生意也是靠他人传达。
　　他等了很久，从白天等到太阳落山，对方终于来了。不是别人，正是他想法设法瞒着的宋销凝。
　　“何老板，久等。”宋销凝还是那副样，温文有礼，在他对面落了座。
　　若是有面镜子，何臻能看到他的表情有多精彩。从一开始的疑惑不解到迷茫怀疑，十分难看。
　　何臻还是不敢确认，声音都是抖的:“是你？”
　　绝对不能是，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宋销凝坐在对面，看他自欺欺人的样子，笑道:“是我。”
　　“你也不必骗自己，订酒的人是我，付定金的是我，在酒窖动手脚的人也是我。”
　　何臻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我们明明——”
　　宋销凝挥挥手打断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们之间有没有仇怨，不是光凭你说了算，你以为我第一次注意你是打疯狗那次么？”
　　纤长的手敲敲桌面，宋销凝接着道:“早在你第一次来听书，我便留意你了。”
　　何臻想起什么，猛地抬眼:“你是为了夏夜？”
　　夏夜是他家的招牌酒，概不外传。此酒妙在烈性不失清冷，饮之如置身夏夜，故而得名。
　　宋销凝没急着答话，反而伸手拿了个酒盅，用开水仔仔细细烫了，方倒了两盅他自己带来的酒，一杯推给何臻。
　　何臻啜了一口，脸色变得更难看。
　　杯中酒的味道，同他家酒馆的夏夜毫无二致。
　　何家流传下来的规矩，夏夜一年只酿一坛。酒馆的夏夜是他亲手埋下，现在根本不到时间。
　　而眼前这杯酒的酿造时间，他与宋销凝根本没打过交道。
　　宋销凝慢悠悠道:“我还知道，你爹他本来不姓何，你家的酒馆不是家传的。”
　　何家酒馆早在何父这一代，就没有了血缘关系。
　　上上个何老板没有孩子，也没有娶亲。何老板心善，何父是捡来的孩子，因为何父乖巧伶俐，何老板也盼着自己老去能有人照料，便认他当徒弟，赐他名姓，并将自家传家酒夏夜的酿造方法也教给了何父。
　　这些何臻都是知道的，可是宋销凝也知道，非但如此，他还知道更多。
　　他说何父不是何老板唯一一个徒弟，在他之后，还有一人，姓宋。
　　何老板对他们二人同样喜欢，老人撒手而去时，还特意交代，将酒馆留给他们二人，兄弟一同经营，不分你我。
　　可是何父不满足，使用阴险技俩，诬陷宋父偷盗何老板生前宝贝。当时何父特意叫了旁人，人赃并获，宋父无话可说，无奈离开。
　　宋父心中不平，饮恨而终。
　　何臻听出了冷汗，他知道宋销凝所言非虚。
　　他想起何父临终前情景。那时何父病昏了头，认不得几个人，可在撒手而去前一刻，他看着何臻，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说:“阿成，你回来了。”
　　何臻知道的人里，没人叫阿成。和何父沾亲带故的也早在何家守着了，压根没人还没回来。
　　何父伸出手，何臻也顾不上想其他，连忙握上去。何父遂了愿，点点头，带着笑去了。
　　“父债子偿，不应当么？”宋销凝的话，字字敲在何臻心上。
　　他姓何，的确欠了宋销凝。现在宋销凝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何臻想起那一夜汪水的眸子，还有那人脸上的情+欲。“何臻”、“何臻”，那人哑着声音，一下一声，轻重都喊。
　　何臻还想确认什么：“你都设计好了，包括那一夜？”

　　宋销凝颇为得意:“我说过，我早注意到你了，从你第一次听书时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不是我对手。你下药我也知道，我的酒量也没你想的那么差。”
　　宋销凝甚至多喝了几杯，既然早晚是那个结果，不如自己主动些，也省些苦楚，日后想起来也能过去心里那道坎。
　　“那条疯狗也是？”何臻悲极反笑，濒临崩溃。
　　宋销凝承认得干脆:“无缘无故，哪会突然冒出来条狗，还是疯了的。”
　　“你倒真是狠心。”狠到连自己都算计，狠到前天还抱他现在却字字诛心。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脸皮已撕破，宋销凝没必要同他闲扯，起身走出了房间。
　　何臻用手掌掩住脸，谁也看不见他神色是悲伤还是恼怒。
　　他以为自己很了解宋销凝，从骨头到皮肉，从性格到感情。今日，他好像不认识宋销凝，又好像从此刻才真正认识了宋销凝。
　　他心中的愧疚原是那人棋局中的一步。
　　浑浑噩噩，何臻不知自己怎么回了酒馆。他倒头就睡，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做了噩梦。
　　身周被褥是冷的，昨夜这里还躺了人，他们亲密到骨子里。
　　美梦醒了，现实就成噩梦。
　　何臻走的那天，下着雪，外头很冷，宋销凝带了小伙计一起送他。
　　“老板，你攒够钱，一定要回来，我们都等你回来。”小伙计抽抽搭搭，何臻拍拍他的头，替他擦泪。
　　小伙计先回去守酒馆，宋销凝送他。
　　两人走到镇口，是时候道别。
　　宋销凝面无表情，动手将何臻斗篷帽子带上，又紧了紧斗篷系带，像是他们从未闹掰，他还是那个贴心的枕边人。雪和他的脸一样，没有温度，捂不热。
　　“有过真心吗”何臻突然问。
　　“喝了夏夜，就能看见夏夜么？看见的夏夜就是真的了么？”宋销凝隔着厚厚的棉衣抱他，话语比寒风更伤人。
　　何臻静静听着，答案其实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总是心存幻想。在宋销凝要松手时，何臻紧紧扣住了他的腰。
　　“再来一次，我或许还会输。呵，你不知道吧，虽然你很聪明，可你浑身发红的样子，比最醇的酒还要有滋味，睡那么多次，也不算亏。”何臻恶狠狠道。
　　他咬了宋销凝脖子，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怪冷的。”宋销凝拢拢衣服。
　　雪下得很大，不消多久就盖住了他们各向一头的脚印。
　　何家酒馆换了老板，老板尔雅温文，姓宋。
　　据说这家店前任老板与他是朋友，后来欠了债，外出躲债去，似乎不会回来了。有熟客建议，将何家酒馆换个招牌。宋老板总是抬头看看，说过几天换。
　　春去秋来，时间过去很久。久到人们都忘了这家酒馆原先的主人，久到小伙计都成家回去了。
　　宋老板还是一个人，守着他的酒馆，每年酿一坛夏夜。
　　小镇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像眼古井，没什么浪花。
　　直到马贼来了，砍死了好多人，虽然后来马贼被镇上的侠客杀了。可活着的人，很多也不敢待了，人们四处奔逃。
　　风口浪尖上，人们都往外窜，仿佛小镇会吃人。偏偏有人不怕死，愣是往小镇走。
　　那人不知走了多久，胡子拉碴，眼睛也是赤红，拿人一盯能叫人做噩梦。点心铺的王掌柜觉得眼熟，像是在哪瞅过，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摇摇头，喝口酒继续赶车。
　　从一开始路上成堆的人，到后边稀稀拉拉几个，直至后边一个人也见不着。何臻等得要发疯，这些天他眼都没敢闭，一个人没放过，就是找不到那人。
　　从小镇到外边的路很多，入山到湖，真正通往外界的路只这么一条。
　　“宋老板在哪？”“哪个老板？”“姓宋那个，开酒馆的。”他一路问过来，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没见着”“兴许在后边”。
　　何臻还听到了别的，知道何家酒馆没改名。其实就算改了，地下那几位老爷子谁也不会不同意。
　　他不知道宋销凝这人想干什么，他从来没猜准过那人心思。但他知道，他必须要回去看一眼，确保那人是早早出逃了，而不是现在这样生死不明。
　　整颗心都是吊着的，他一刻不敢歇。
　　直到他又回到那个镇，回到那条熟悉的街，在那条街上，他们无数次牵手同行，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
　　何臻远远瞅见一个人，虽然只有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侧影，但映入眼帘那一刹那，他便笃定那人是宋销凝。
　　宋销凝搬了把椅子在外面晒太阳，门口台阶边还搁了壶茶，正对着手发呆，手中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
　　何臻眯眯眼，好半天才认出是什么。那是他订的龙凤玉佩。
　　龙凤呈祥，百年好合，玉佩纹样材料都是他选的，本应同婚衣一道送到手里，日子没到他便走了，自然送到了宋销凝那。
　　何臻不再躲着，正面走过去。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看宋销凝见他时的呆愣，看宋销凝迅速收了玉佩，镇定地倒了杯茶。
　　走到面前站定，何臻一言不发，极有耐心等宋销凝喝完一杯茶，抢在对方伸手之前，提前提起瓷壶放到了更远。
　　对视片刻，宋销凝认命放下了茶杯，明面上他占下风，可他那从容不迫的态度反倒像个赢者，更使人生恨。
　　宋销凝起身要走。何臻握住椅子把手将人围困住，他伸手捏住宋销凝脸颊，力气之大让宋销凝觉得那手是铁做的。
　　“宋销凝，我特别后悔，当初就该教你被狗咬死。”
　　宋销凝毫不客气，反唇相讥:“现在你也可以找条狗，不过咬不咬得死得另说。”
　　何臻去扯他袖子，宋销凝自然不让，但他力气敌不过，最后还是被何臻掐着手腕，将他袖中的玉佩掏了出来。挑出那块龙的塞进怀中，何臻将另一块给人扔回去。
　　宋销凝捏了玉佩，哑口不言。
　　何臻蹲下去了。他方才便见宋销凝裤管鼓出一块，现在掀开裤子一看，白色的绷带，还有血迹渗出来。
　　手试探着摸了上去，宋销凝要躲，却听他道:“你敢躲，我便在这要了你。”何臻挽起他的裤脚，将纱布解了，一圈圈散开，看他腿上伤口。
　　“以前我会顾及你脸面，现在可不会，别看现在街上没人，指不定窗户后边有人呢。”
　　伤口出血了，大概是这人搬椅子折腾出来的，这人就爱瞎折腾。何臻将人抱起来，带回屋重新上药。
　　宋销凝的脸被何臻胡子蹭得发疼，那人好像是故意折磨他。手心里的玉佩被他暖热了，他忍不住想，喝了夏夜，见到的夏夜究竟是真是假。
　　心有灵犀一般，最后这个问题也被何臻问起。
　　在宋销凝腿伤好得差不多那日，何臻逼他穿上了柜子里完好无损的婚衣。“不穿我便在露天处与你做一场。”何臻是这么说的。
　　最后宋销凝也只是穿上了大红的外衫，他笃定何臻不会怎样。果不其然，穿着同式样婚衣的何臻只是挑挑眉，说:“好看。”
　　最后大红的衫子也没脱下，只被压在身下，被揉皱到不能再看。
　　何臻一遍遍问:“夏夜是不是真的？”“假的。”“是不是真的？”“假的。”“假的。”“假的。”……
　　每一声都问到了灵魂深处，让宋销凝抑制不住颤抖，想要逃离。可何臻是个恶人，拉着他不让走，将他拖进大海中翻腾。
　　宋销凝像以前一般咬着何臻，他抱得紧，好像那样就好受些。然而每一次杂乱的呼吸都让对方感受得清清楚楚，也让对方能更准确击溃他的防线。
　　直到最后宋销凝都不肯承认是真的，可他认了另一件事:夏夜是假的，可心中所想是真的，相由心生。
　　故事最后，何家酒馆的老板又姓了何，说书先生又说起了书。
　　*
　　四年后
　　“我今天好像看到个熟人，很像当年救我那人。”
　　“怎么这种时候你都能想到别人。”
　　那人发了点狠，另一人受不住，叫出声。
　　“明天不去说书好不好？”
　　“不行。嘶～”他的嘴唇被人咬了，脖颈也被人咬着，明天恐怕还真不能去。
　　“你想别人，该罚。”
　　夜深了，宋销凝睡不着，想起今天听书那两个年轻人。他又看看身侧的何臻，气上心头，也啃了何臻一口。大家一起不要见人好了。
　　当年血海滔天，赵家年轻人击杀恶人，救了他。那年轻人脸上沾了血，却教他想起另一个人，那人曾经替他赶走恶狗，背他回家，也曾与他春风一度，共度良宵，最后被他算计，于鹅毛大雪黯然离去。
　　那人走后，他收到个盒子，打开一看，婚衣和玉佩。玉佩值钱，他收好了，可那价钱不比玉佩的婚衣，他也好生收到了柜中。
　　说起来也不过是，无缘无故，哪会突然冒出来条狗，还是疯了的，聪明如宋销凝也没办法办到。
　　而那个替他赶狗擦药的人，他也没办法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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