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与魔鬼

　　房丹确认黎轩不当的激情已然消退，便与他大概聊了聊车险的费用情况——虽然全责在黎轩，但还得“关心”一下这次事故对他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以表示她是通情达理之人，也不想因这点小破事造成任何可能存在的隐恨。
　　黎轩对她的“关心”表示非常赞赏，对于此前的失望，多少有了一点心理上的弥补：毕竟这么多年过去，房丹这样一个美丽优秀的女子，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不是应该的吗？而且，当年的单相思终于可以在今天结束了，也算是一种彻彻底底的解脱吧！只是，他心里倒生出来一丝对亡妻的歉意——竟然因为少时的梦中情人，瞬间把那些年的相知相爱抛诸脑后，这还是人吗？读者们，可见“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不见得是对的，若相爱中途两人死了一人，活着的人还可以“再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题外话了。
　　两人把手续办完了，等待回执，便在休息区等候，围着一个茶几面面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房丹自诩是个“高情商”的女人。她理解的“高情商”就是让对方觉得舒服，但这让她有时活得很累。她明明已经向对方传达了她鲜明的立场，但她还希望把事情聊开了，彼此都舒服了才罢。所以，她很想确认对方的想法是否和自己的一致——她会选择引导对方，然后套出双方的分歧所在，然后一一化解。
　　房丹想到那天黎轩的副驾驶位坐着一个小男孩，所以决定从他的家庭入手。她倒吸了一口气，做出关切的样子问道：“那天坐在你旁边的是你家娃吗？”
　　黎轩回道：“是的。”
　　房丹“嗯”了一声，又问：“他应该没啥事吧？”
　　黎轩也“嗯”了一声。
　　房丹顿了一下，说：“孩子妈妈是做什么？我周围一般都是妈妈负责接送孩子。”
　　黎轩咽了一口唾沫，脸色变得很难看。
　　房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所问的问题触碰到了对方的痛处，为此心怀不安起来。但仗着自己作为女子天生拥有敏锐的第六感以及见多不怪的从容，便轻易下了判断。她为黎轩遇到不贞妻子的遭遇感到非常地难过，同时愿意给出一剂诚心的安慰：“那不是你的错，她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黎轩不解地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上天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房丹“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结结巴巴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黎轩叹了一口气，抿了抿嘴说：“这里不方便说。等拿了回执你还愿意听的话，我们外面散散步，边走边说，可以吗？”
　　房丹轻轻点点头。
　　黎轩把头转向落地窗外面。外面风和日丽，枝繁叶茂。一对黄蝴蝶在路边的万年青上方快乐地盘旋着，你追我赶，你上我下。它们飞呀飞呀，忽然一只飞鸟从旁边的大树上扑下来，张开喙衔了一只蝴蝶，转瞬不见了踪影。另外一只蝴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那里盘桓，直到许久才飞离。
　　触景生情，黎轩抹了一抹眼泪。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拿了回执，一起出了4S店。
　　此时正值晚春，暖风里藏着一些凉意，吹得人十分舒服。
　　黎轩和房丹肩并肩，走在林荫小道上。他忽然意识到身边的人就是当年的梦中情人，那个当年不敢正面交谈的女孩，就这样和她讲了许多话，就这样和她一起散步——他感觉有一点超现实，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掐了掐自己的小臂——疼！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下一刻，他们对视了两三秒。他感觉自己像触了电，头有点晕。
　　房丹用手缕了一下额前逃逸的几根头发，手指上闪亮的钻戒在太阳底下越发耀眼。
　　钻戒的一道道光又把黎轩从梦中击醒。
　　黎轩看到对方同情的眼神，知道她已经准备好做个耐心的听众。他哽咽了一下，说：“你听了，会觉得我是天底下最愚蠢的男人……”
　　房丹摇摇头，说：“不会，我不是那样武断的人。”
　　黎轩就把亡妻的故事和她一五一十地说了，说话的同时一直努力把眼泪留在眼眶里。
　　房丹听着听着，脸上的同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愤怒。她的心变硬了，口气也变硬了，她愤愤地看着黎轩说：“你为什么第一时间，不是把老婆孩子往门外拉出去，而是想着把着了火的沙发往外拖？”
　　黎轩擦了擦自己的鼻子，歪着脑子向天看。他略带哽咽地说：“我也蒙了，我当时只想救整个屋子，我以为把火源移走，就万事大吉了……谁知道，沙发太大了，推不出去……而火遇见门外的风吹得更旺了，瞬间把木门和墙面烧着了……”
　　房丹骂道：“你这个傻子！灾难面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了，你居然第一时间想的是房子，我也服了你……”
　　黎轩满是羞愧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家里条件不好，这个房子是用自己和爸妈的积蓄付的首付，所以把它看得格外重要。而且，情急之下，没有判断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唉，算了，事后想想自己就是一个傻子和人渣。”
　　房丹用力吸了一口气又呼出，说：“那你们往邻居家窗台跳的时候，为什么不让她先跳过去？”
　　黎轩这时摸了摸胸口，几乎喘不开气，只听他憋出一句话来：“她的脚在事发前几天崴了，所以肯定自己没法跳过去的，所以一定需要人拉他一把的。”
　　房丹半信半疑，歪着头问：“邻居不在家吗？”
　　“那个房东是个耳背的老太太，她那时被火光惊醒……她到窗台，看见我们要跳过去，便把窗户玻璃都拿棍子敲碎了……”黎轩把手放在额头，遮住自己的眼睛说，“只是当时的火势已经很大了，我们身上衣服都着了几回，拍灭又着，烧得身上多处皮开肉绽。我们尽力护着黎明，才使他只有脖颈处被火花烫了几个圆点——他从梦中醒来就被大火被吓傻了，全程几乎失声。我和老婆抬着孩子，使出全力把他扔过去了，幸好老太太刚刚好接在怀里，跌了个踉跄。她使劲地把黎明搂在怀里，像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接下来，老婆推了我一把，赶紧让我跳过去。我也没想太多，纵身一跃，差点踩空，幸好握住窗框，才没跌下去。我回头一看，老婆在对面，绝望地呆站在那里。我好像看见她身后站着一个死神，用锁链锁住了她的身体……我和老太太大声喊她快点跳过来，她才清醒过来。她爬到窗台上，双手扶着窗框，颤巍巍地站着，跃跃欲试几回都没有跳。那时她的身后，火焰越烧越旺，火舌已经在舔舐着她纤柔的身体。不一会儿，她的头发烧了起来。我们又声嘶力竭地叫她快跳，她才用没受伤的脚用力一蹬，在两边窗台中间的空间里画了一道弧线。我用尽全力伸手够她——够到了她的一只手，我还看到她另外一只脚落到了这边的窗台上——我们刹那间都露出一丝微笑。就在那一刹那，她大叫一声‘啊’——她那只崴到的脚忍不住痛蹬开了窗台，而我的手还没有握紧她……我看见一道黑影在我眼前跌下去，那下面好像是无底的深渊……我眼前一黑，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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