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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握筹布画(1)
寒食节前,清正殿周围的梧桐、杨柳落了叶,摇曳在冷风中的枝丫像一个个木架,不疲倦地托着天空的帷幕,正如皇帝没昼没夜翻阅奏章和军报,废寝忘食不分早晚了。
“楚王的兵已到江洋渠,如果顺利十日内能抵达东海,再过半个月可到贡州。他手下有栾庆、呼延江,薛王也在到了楚王军中,他在一个月前从灵州沿运渠而下,与楚王在东海边会合。探子说,楚王不像作秀,是真想拿下贡州。但拿下后楚王还要怎么做,现并未查明。”
“楚王待呼延江怎样?栾庆与呼延江关系又如何?”
“没有李垣在身边,楚王对待下属们很好。栾庆么,见楚王器重呼延江,岂敢与他作对,何况呼延江领的内卫队八十人,都是北衙禁军中的骁勇。可以说,楚王带走的近万北衙禁军,是除了杨开甲手下兵之外最厉害的。何况高将军离开越州前,又授予他一些领兵之道。这不很快就成了楚王最器重的人,栾庆巴结还来不及。”
“斐扬,你怎么看?”陈询拿起抵报,再仔细看了一遍,这才问齐斐扬。
齐斐扬手中也藏着份请奏书,还未拿出来呈给陈询。这一向他很少来御前谈军务,虽然霄环提醒他向皇帝请求辞官,但他犹豫再三还是不提。这会儿,是被陈询点名叫来的,好几天他素衫一袭、或荆条束发面君,大有归隐的暗示。
但每次以这个面目到君王的跟前,陈询犹如未见,有时反而对与他一起来的张晁说:“你家娘子又生了儿子,你打算以后还让他们在朝廷供事?”
一开始张晁没有弄明白陈询的意思,只老老实实回答:“臣看自己的大儿子不太聪明,总角年连一句像样的诗文也不会念,让他抓阄却只会抓毛笔,看来文武都不行。臣想日后实在扶不起来,就让他在城郊守着几亩地有口饭吃。”
“你倒是说的轻巧,你又怎么知道子不类父?可知你的儿子听了会不高兴,他会想:我的前程,岂由你给我安排?”
“臣的娘子本是个愚人,都说儿子长得像娘,臣的儿子没有出息,也不奇怪。”张晁说着,还朝忠玉望了一眼。
望得忠玉抿住嘴角不敢动,眼里却说:我原是为陛下选的侍女,陛下当年还是穆王,对那些相貌美颜、却无才学的女子不上心,谁知你自以为捡了便宜,娶了其中一个。这也怨不得我,从前我能选出这几个女子很不容易了,陛下当年的处境连殿中省都不放在心里。
“子还类母。你是要告诉朕这话吗?亏你在朕身边多年,凡事不求上进,连带自己的儿子也要贬低。”陈询叹了口气,“你这几年也没什么上进,难怪说你儿子蠢笨。”然后又对齐斐扬说,”物以类聚,你看上的是皇后身边最聪慧的霄环,你也如此聪慧,朕要好好让你做事才行。”
张晁这才听出陈询与他说话的暗意,不免同情地看了看齐斐扬。他们与陈询相伴多年,一言一行都很了解,只怪他总在一开始就不能领悟透君王的心思,回回都要陈询点了又点才明白。
其实对于张晁来说,升不升迁无关紧要,他确实喜欢平平淡淡,只有朝廷给他一个职位就行。这一点齐斐扬不如他,他心底总有种被压制的豪情,他志向远大、经略超群,但也陷入被忌惮的地步,他不得不再次压制自己。比如现在,他面对陈询的问话,并不如从前那样接口就答,而且答得准确无误,只佯装自己反应迟钝。
就在他装愚之际,却听陈询说道:”李泌(1)遭杨国忠忌恨归隐名山。然他名气实在太大,屡次出山,后来侍奉几代君王才病逝。”
齐斐扬这才抬起头,道:“陛下是要天下全部收复,还是只想先保住上阳周边的几个郡?”
“当然是整个天下。”
“那陛下快马加鞭下圣旨到楚王军营,直接命令楚王、薛王领兵攻打恭州。并说待胜利后立即回京受赏。”
“他们会接受朕的旨意?”
“接不接受,陛下的姿态摆在那里,而且没有用到京中的兵马,这等好事为何不要呢?”
“此计甚好!万一楚王不接受朕的旨意呢?”
“那日后就将这次抗旨作为清算楚王和薛王的罪证。”
“如果他们在贡州抗旨,也有损朕的颜面呀。”
“陛下,‘颜面’二字并不重要,只要楚王接受旨意,陛下可调拨陇左郡十万兵马协助,一旦平恭被收复,滔关外的叛军一定会受到影响,或许反而可以解除滔关之危。”
“朕听你的。忠玉,请中书令来!”又对齐斐扬说,“慧隐太子留给朕的锦囊,朕还未拆开,这两日朕有了闲暇,与你一起拆开了看。”
“慧隐太子”指的是陈睿,是陈询最近才追封的谥号。想起过去陈睿对自己的好,齐斐扬只好点头答应。
钱铭左是在黄昏前,进入了清正殿,彼时齐斐扬接受陈询的好意,安排去宫闱局和霄环见上一面。
他刚走,陈询就准备着用膳,见钱铭左面呈菜色,想来公务繁忙所致,便与他一起用膳。君臣无酒饭饱,喝了几口茶,唤忠玉来研墨铺纸。
钱铭左那儒生特有的大家之气,只要在每一所殿宇里,就无形中萦绕着无穷无尽的书香气,他那肖似欧阳询(2)瘦硬温润、匀整疏朗的笔感,仿佛揉进了自身全部的性格。自新朝廷建立以来,帝国地位最高的君王和百官之首的中书令配合得出奇的好,以致门下左侍郎吴准也频频称赞这对君臣的默契。
半月前,钱铭左在御书房拟完一堆军令后,笑着对陈询说:“吴准近来每到半夜就在门下省政事堂秉烛设计嘉定朝实录册,还对臣说,陛下明年改年号,修史撰传可不能耽误了。”
他其实嘲笑吴准的迂腐,但在日常两人私交甚好,陈询也知道他们的关系,听了这话,道,“他终不改国子监祭酒的官性,这书生气啊。朕从未要求他设计什么史册蓝本,在朕看来,白底黑字用来记载史料,比那些花里胡哨的薛涛笺强多了。没瞧见他向来一本正经的,在史册的纸张颜色上,还有些女人气。”又问,“吴准家中,有几位夫人?”
“三位。听闻他的夫人们个个书法精湛,笔道可比蔡文姬和卫夫人。”
“哦,那真真厉害了!真是吴准娶的夫人。早听说他选夫人只看书法不看相貌。”陈询一边说,一边想起章青砚的书法,他常盛赞她的笔法优于卫夫人,曾在私底下为她的书法取名“蔷薇书法”,与他的“蔷薇剑法”匹配一对。这话一传出内廷,翰林院就有好巴结的几个酸儒写了几首诗,大赞帝后的匹配绝技。陈询听说了,就将那几个人先贬到东海边为小吏。
“改日请他几位夫人进宫,与皇后切磋切磋文章笔墨。”陈询随口说,又想到章青砚到了孕期的后半程,“进宫便罢了。改日让吴准带她们去高府,调教调教高尚书的那十几位夫人,不要成日里乌烟瘴气,也练练书法、读读《女则》修修德行。”
这话让钱铭左听了后意外,“咦!陛下也听了高府的夫人们……”自觉此话不是端正的儒臣该对君王说的,忙敛色扯袍,又将双手藏在袖笼里横放在腰间,摆出一副端肃样,用以弥补自己刚才的失言。
钱铭左这点小心思早被陈询看透,到底忍住了笑,只淡淡道:“依朕看,高家的夫人,和吴家的夫人们还是不见面的好,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有云泥之别。等皇后生产后,还是让吴家的夫人来与皇后聊一聊。”
这会儿,钱铭左回忆起一段往事,倒愣了愣神,继续埋首写谕旨。皇帝的书房内,只有白纸黑墨到处晃人眼。每天忠玉不知要领着小内侍清理多少废弃的纸张。日常政事完毕,皇帝除了看书、练剑,就是写字,皇后宫里也是的,只要龙胎安稳,除了看书就是写字,仿佛帝后不把本朝的笔墨纸砚用尽不甘心似的。所以,一些新提拔的官员和夫人们也在自己的府上研习书法,将前朝宫廷和王公大臣家的习惯改了个天。至巳末时分,一堆文书军令才拟完,钱铭左也该到中书省去宿寐了。
临走前,陈询喊住他,“钱卿,帮朕想一想,吴春舫死了,朕该给他什么谥号?吴家人又该怎样安排?”
到底没有摆脱这件事的影响。钱铭左脑海里闪过裴周靖对他的嘱托,垂首道,“陛下容臣再想一想。明日早朝后,臣在这里回答陛下,可行?”
“好。”
夜色笼罩,只见大元城内有杏仁大小的冰雹,簌簌飘到灰蒙的大地上和殿宇顶部的琉璃瓦片间,那清脆的声音像从天上飘来的风铃。慢慢地冰雹由杏仁大小变成了鸡蛋大小,毫不怜惜凿凿地砸溅在殿顶上,“叮叮咚咚”格外响亮,连破裂的瓦片声也掩盖掉了。只半个时辰,乌云散去,天朗气清。天气如此反常,以致一向以闲适闻名的纯华殿增添了几分紧迫感。
往日举办嫁、娶及帝、后丧事的一些道具早早被的人收拾到内殿,虽然还有几个宫人进出整捡那些藩旗和帘幕,为迎接陛下的嫡子出生做准备,但最近宫人数量减少,他们忙活了几日也没收拾干净。有内侍私下里嘀咕说,先皇奢靡,不知浪费了多少花花绿绿的藩旗和帘幕,熬死了多少织染署的绣娘。
现在织染署除了制备军服军鞋忙了些,其他并无多少事,却是右尚署忙得不可开交,要往天下收集名纸名墨,少府监臣姜秋茂已经提出请李秉昆从京郊李氏农庄回来,帮忙协购纸笔胶墨。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连带他们这些内官也跟着忙闲不定。又说大理寺卿姜怀贞对江秋茂的提议表示高兴,江家和李家有走近的迹象。一直也被留在京城的殿中省长官韦荡听说了这件事,早兴高采烈地提上礼品去了李氏农庄……这些犄角旮旯的消息都被忠玉一五一十告诉了陈询,陈询吩咐他不要声张,由着他们闹腾去。
陈询朝清正殿的北部走到怀望楼,通过清正殿内的乾玄门进入乾嘉殿,一路上脑子闪过李家、姜家、韦家这些传闻,嘴角划过丝丝冷笑。他这会儿想清净一下,走了几圈,还是去了元坤宫,到了宫门口,又停下了步子。忠玉正提着一个灯笼,白底黑框,仿佛和与书房内白底黑字遥相呼应。皇帝近来就喜欢黑白色,他便把灯笼也换上了这两个色系,素净得让人觉得寒碜。
“人玩其华,我取其实。皇后的身体要紧。你看,宫室内灯也灭了。回乾嘉殿吧!”
“那今晚,陛下又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了?”
“哦——奴婢是想……”
“多管闲事!”陈询抛下一句话,甩了甩广袖独自一人走在前头。
“你说说,朕该给吴春舫什么谥号?吴家人又该怎样安排?”忠玉细想皇帝的问话可不是刚才问钱铭左的,他怎能回答。
“奴婢浅鄙,不配回答这个问题。”
“呃,最近你也像齐斐扬和张晁,吞吞吐吐的?”陈询发现忠玉也有些不寻常。
“那你还是回答刚才的话,朕为何就不能一个人了?”
“奴婢觉得,陛下已经同意尉迟妃和李妃回宫,皇后怀孕,陛下孤单,不如去看看两位娘娘……”忠玉斜瞥君王一眼,余下的话只让陈询自己去想。
夜空中有个星星在闪烁,就在星光没入黑漆漆的天空时,陈询才从中口中吐出一句话,“随朕去李妃那里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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