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妖

　　惊诧之下，怪鱼滑落，浑身裹有粘液的怪鱼在杂草里拼命地甩着鱼尾，杂草缓慢蠕动了起来，接着，一张女人的脸，从黑色杂草里缓缓抬了起来。
　　这一堆杂草，原是这女人的头发。

　　这女人的脸极其苍白，是大病之人特有的颓败脆弱的虚浮气色。
　　她掐住乱蹦的怪鱼，细长的手指直接把怪鱼捅了个对穿。水汽氤氲的眼睛打量着手里翻着白眼的怪鱼，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竟然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欣喜神色。
　　欣喜慢慢蜕变为狂喜，随后，她张嘴，把穿透肠肚的怪鱼，整个塞进了嘴里。
　　连骨带肉，大口咀嚼，褐色的粘液从唇边流下来，空气中的腐臭味多添了一调鱼腥气。

　　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连乞丐都甘拜下风，她仿若长了一嘴铁齿铜牙，怪鱼的牙齿被嚼的嘎嘣作响。
　　穆百川在她的咀嚼声里冷静下来，他轻声询问：“你是谁？是人？还是妖？”
　　无论是人是妖，这般饥不择食的样子，总是让人莫名有些不忍。

　　她把掉在地上的鱼尾用手指仔细拈了起来，仰头把这最后一口美味放进嘴里，意犹未尽地吞掉后，用手指拭去嘴角的粘液，随后噙上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她泠泠开口道：“北海鲛族三公主红坠，你说我是人？还是算妖？”

　　她的声音清脆，两句疑问一字一顿，却没有半分询问的意思，反而是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傲气。
　　鲛人天生自傲，就算沦落到这般脏臭的水塘里，一身傲骨竟还是如此分毫毕现。

　　穆百川摇头，很是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穆百川活了二十多年也没能修炼出半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圆滑本领，向来是坦坦荡荡心口如一，连夸句姑娘好看这种漂亮话都没法从他嘴里撬出来。

　　红坠冷哼一声，她伸手，示意穆百川扶自己一把：“鱼尾有伤，劳驾公子抱我一把，我想在这池边赏眼月亮。”
　　脑子里千百条藤生女如山洪一般疯狂追杀的画面一闪而过，胳膊上血口子还冒着血的穆百川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好。”
　　这般干脆利落，红坠倒是轻微一愣，随即不动声色的隐去神色，勾起一侧的唇角：“劳驾。”

　　穆百川是抱过鲛人的，鲛人上半身和人族无异，下半身的鱼尾却是又长又沉。强壮的鱼尾在水中是有力的武器，要是被这一尾巴击中，五脏六腑都能给拍碎。
　　可是这鲛人公主却是十分的轻盈，穆百川心中奇怪，难不成鲛人公主的尾巴与其他鲛人不同？
　　伸手去捞红坠的长尾，黑暗之中，竟然摸到一把枯骨。

　　红坠双手搂住穆百川脖子，一双妙目眼波流转，隐约泛着灰色的嘴唇轻启：“公子莫要见怪，我那鱼尾，早就被吃光了。”
　　“！！！”

　　红坠言罢，嘴中露出獠牙，朝着穆百川的脖子，一口咬去。

　　黑暗中白光如一道流星，带着滋啦的电流声，以千钧之势，猛地抽中了红坠的侧脸，白若薄纸的侧脸上，赫然出现了一条一指宽血肉模糊的鞭痕，瞬间血流如注。
　　下一瞬，白鞭回旋，死死卷住红坠，暴戾地把她甩在了地上。

　　桃悬衣襟大开，绑住的长发松松散散，眉心拧紧，拎着鞭子，走近几步，一把拽住了穆百川的衣襟，没好气地说道：“穆百川，第二回了，天还没亮我就从死人那里把你抢回来了两回。你可真行，深更半夜在这结界里四处乱窜，你当这里是你家后花园么！还有，人家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胳膊上的血还热乎着呢，你就又着了女妖精的道！见着个女妖精就走不动道，穆百川你好大的出息！”
　　千百年没个正经样的桃悬城主此刻是真急了，呼哧呼哧喘着的粗气尽数喷到了穆百川脸上。

　　桃悬的双眼皮是细窄的一条褶皱，平日浑身懒散时，这眉眼便挑起几丝风流韵味，如今疾言厉色，眼中尽是肃杀之气。

　　桃悬心里的怒火一半是真气穆百川不长记性，妖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真不知道他这副好皮囊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浆糊脑子。另一半是吓的，正在梦游浩渺天地的桃悬城主被赶回去通风报信的伞妖一头扎醒，迷迷糊糊地从伞妖的嘤嘤声里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一个激灵浑身连汗毛都战栗了起来，当即幻化出小皮鞭，飞一般的赶来救人，生怕晚一步，活生生的穆百川就成了一俱枯骨。

　　穆百川唇有些白，心中千万的理由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垂下眼睫，涩涩地说道：“对不起。”目光越过桃悬肩头，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红坠，穆百川小声添了一句：“她说自己是北海鲛族三公主，她叫红坠。”

　　桃悬捋顺心头的无名怒火，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穆百川的衣襟，手中小皮鞭扫地，走到红坠身侧，鲛人流碧血，借着月色也看不清血到底是红还是碧，只看到侧脸满是血迹。这鲛人侧躺，长发凌乱，最抓眼的是这鲛人的鱼尾，从腰际以下，竟全是白骨。

　　可惜桃悬城主此刻正火冒三丈，一点也没有悲天悯人的心情，抬脚毫不客气地踩住了红坠的额头：“北海？就北边那条臭水沟还敢妄称为海？！从前只知道鲛人倨傲自矜，没想到现在竟然连脸都不要了，还鲛族公主，你们鲛族以鱼尾为美，成天扎堆比谁尾巴上的鱼鳞更晃眼，为了这点鸡零狗碎的屁事能挠的六亲不认，敢问贵公主你们北海风俗是否有些许不同，不比鱼尾开始比鱼骨头了么？！”

　　红坠似是感觉不到疼，她摸了一把脸颊上的血，举高手掌仔细打量着手指上的碧血，沉默一会后她竟笑出声来：“鱼尾？当年我那鱼尾，可是艳绝四海，敢问四海鲛人，谁不艳羡北海三公主？”

　　桃悬对北海的印象最多就是个风急浪高的水泊，熟不知百年沧海桑田，北海水域辽阔，跻身四海还真不是虚名。
　　桃悬正想好好治一治鲛人这一身自高自大的臭毛病，穆百川却捡起一截铁链，开口问道：“你的鱼尾呢？这铁链是谁给你穿的？”

　　“当然是拜华宴长公主所赐，我这身鱼尾尽数喂给了池里的怪鱼，”红坠说着，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桃悬踩住额头动弹不得，晃动的鱼尾带动了穿在鱼骨中的铁链，铁链子撞击的叮当作响，“可是啊，这池里的怪鱼吃我的尾巴，我也吃它们啊，你看看，这池子里，如今已经没有一条鱼了，我都饿了好久了，若不是你这朋友横插一刀，你早就被我连皮带骨吃干净了呢。”
　　红坠舔了舔指缝里的碧血，冲穆百川露出辨不明意味的笑意。

　　穆百川拽了拽桃悬的衣袖：“放了她吧，给她贴个乾坤符，把她带出去，留她在这里，她活不长。”
　　桃悬拧眉盯着穆百川，先不说乾坤符只能收容不曾化人形的妖怪，堂堂桃悬城主向来都是支使旁人干活，怎么穆百川吩咐自己做事吩咐的如此得心应手？

　　穆百川：“我见过，北海鲛人。一年前长公主亲征北海，把北海水域里的鲛族一条不留捕了个精光，北海鲛人稀少，却也有足足两千多条。两千条鲛人装满了七艘楼船，当时整个仙林城都调集人手去码头搬运这些鲛人。”
　　桃悬挑眉，这般大的消息桃都城竟不知晓，想来以后得在人间安插些眼线才对。

　　桃悬：“鲛人泣珠，织绡，燃蜡，怎么？你们长公主缺钱？”
　　穆百川拍了拍桃悬的腿，示意他把脚从红坠头上拿开：“整个天下都是长公主的，长公主若是缺钱，那天下黎民早就开始吃糠咽菜了。”
　　虽然对整个天下竟然都是一个凡人的很有意见，桃悬城主也不好揪着这一点和他争论，问道：“那是为何？这鲛人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得你们长公主千里迢迢出海捕鱼。”
　　穆百川：“长公主好美色”

　　鲛人貌美，但是桃悬城主对鲛人的美貌欣赏不来，因为鲛人自知美貌，无需揽镜自照，成日从水里冒出个头来，对着水面倒影便开始自我陶醉。世间绝色不应是刻意雕琢所成就，美而不自知，方为绝代风华。

　　桃悬：“你们长公主就为了捞几个貌美男鲛，就把整个鲛族都给端了？！”
　　世间多的是人为美人一笑豪掷千金，可是为了几个美男就灭了人家全族，连看遍千年人间兴替的桃悬城主都有些叹为观止了。

　　“不管什么惊世骇俗之事，若是出自长公主之手，那便不足为奇了。两千鲛人，在船上死了一半，那日酷暑，大多鲛人本就伤痕累累，千里跋涉伤口化脓腐烂，从船上抬下来，鱼尾上飞满了蝇虫。我抱下船的一条男鲛，扯着我的衣袖不松手，让我杀了他。”
　　穆百川这话说的波澜不惊，但是回忆起那日烈日当头，满目重伤垂死的鲛人，心中的良知与悲悯总是压不住的啸叫。

　　桃悬：“这般丧尽天良，皇帝呢？小皇帝就成天干瞪眼么？！”
　　穆百川看着桃悬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野人，听闻有些术士为了精益灵力会躲进深山老林里修行个十几二十年，莫非桃悬也是刚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

　　穆百川：“皇帝是长公主亲侄，如今的天下，是长公主的天下。想来此处是长公主的结界，我们还是先想办法出去为妙，若是被长公主捉住了，在这池里喂鱼的恐怕就是我俩了。”
　　桃悬把手里的小皮鞭晃的虎虎生风：“捉我？她要是敢来捉我，我就教教她什么叫山外有山。”

　　穆百川无奈，他脸色极白，身形稍微摇晃了一下，一直站在他腿前的小伞妖从方才就感觉到自己脑袋顶上在滴水，可是小伞妖没有手，摸不着，拼命往上翻眼也看不见。往地上看，发现地上一滴滴的水竟然是血，小伞妖慌了，拿头使劲去撞桃悬。
　　还不待桃悬把小伞妖给拎起来，穆百川一个身形不稳便往前倒去，桃悬眼疾手快牢牢把人接在胸前。
　　桃悬：“穆百川！”
　　穆百川摸了一把侧腹，一手的鲜血，是之前弯腰去抱那女鲛的时候，被她的枯骨所刺穿。

　　穆百川苦笑：“你身负灵力，定能从此处脱身。你不必管我，只是待你逃出去之后，仙林城南三十里绿泉亭梁家铁匠铺，劳烦你给我哥报个丧。”

　　穆百川的下巴搁在桃悬的肩膀上，桃悬听着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直认为凡人短短几十年阳寿，不过大梦一场，生死皆不该强求的桃悬城主，竟然有些发抖。

　　桃悬深呼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穆百川的后背，沉声说道：“本城主懒得报喜，更不报丧，穆百川，本城主给你变个戏法，你可看仔细了。”

　　桃悬：“稚水！”
　　稚水便是伞妖的名号，听到主人声唤‘稚水’，小伞妖仿若被摁下了某个隐秘的开关，胆小怯弱一扫而散，伞妖眼中蓦然变得狠厉阴鸷。

　　桃悬一手扶住穆百川，伸出右手，伞妖一跃而起，桃悬一把抓住。
　　只见桃悬右手倏忽燃起一把赤色的烈焰，炽热火光耀的红伞愈发熠熠生辉。
　　火焰顺着剑柄，一路烧满了伞面，高举稚水，将伞尖对准夜空的那轮明月，桃悬瞳孔收紧，火焰汇聚为游龙，伴随着震耳的龙吟，从伞尖冲上九天。
　　游龙烈焰撞击上透明的结界，在震耳欲聋的龙啸里，结界破裂为漫天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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