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每年的下学期总是过得飞快，一晃就到暑假了，林杉和方梅报名了院学生会组织的支教活动，地点是北京郊区的农民工子弟学校。说是支教，其实只是帮助那里的学生排一场晚会。丁香本来也想参加，可她妈妈却认为参加这样的活动没有用，又不能给保研加分，她希望丁香回家多陪陪自己。丁香一直很孝顺，也很依赖爸爸妈妈，她便听妈妈的话，回家了。她是这么想的，工作之后，自己能陪爸妈的日子就很少了，那么上大学这几年就是最后能陪爸妈的大片时间了，她应该珍惜这段时间。而周文娜不参加这次活动，则是因为她报名了数学建模的比赛，她也曾热情地想说服林杉参加，当然动机不纯，因为她想抱大腿，想和林杉组队。可林杉觉得自己才大一，什么都不会，还是应该先沉淀一年，等大二后再参加比赛。令林杉惊讶的是，一向不爱参加活动的方梅也报名了。
　　"我觉得这次活动很有意义，能丰富农民工子弟的生活。人应该去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去接触不一样的人，这样才不会变得狭隘。"方梅如是说。
　　这次支教活动，带队的是单丹丹和俞思洁。本来夏习森也是要来带队的，他毕竟是下一届院学生会主席，可他同时参加了数学建模和电子设计大赛，没时间，带队者就成了单丹丹和俞思洁两位副主席。林杉虽认识俞思洁，可和她并不熟，只知道她是罗青逸的女朋友，可俞思洁却很热情。一行人坐大巴车时，她主动坐到林杉旁边，和她闲聊起来。林杉交际能力一般，和不熟的人聊天，总会冷场。可俞思洁和林杉聊的却是学习，聊大二有哪些变态的课，聊哪些老师课上得好，这些内容林杉自然是感兴趣的，所以两个人倒相谈甚欢。
　　学院里一共有12人参加活动，除了俞思洁和单丹丹，其余都是大一的，其中就有林杉一直想认识的江河和王乐思。江河长得挺普通的，眼睛有些小，其他五官还算端正，只是也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记忆点，个子矮了点，看上去只堪堪有一米七——在路上偶遇，林杉决不会注意到他。而王乐思长得挺可爱的，圆脸，有点婴儿肥，眼睛像黑葡萄一般，格外明亮，虽不白，可皮肤很好，如儿童般细腻娇嫩，像红苹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她个子也不高，这让她看上去非常显小，像初中生。而林杉觉得，可爱的长相就该搭配娇小的身材嘛，王乐思要是有一米七的高挑身材，看上去反而不协调。王乐思和江河的关系显然很好，老在一起叽叽哇哇地说个不停。由于带队的是两位学姐，管理男生未免不方便，沈梦寻便毛遂自荐，负责男生这边的工作，当然他的主要工作也只是点名，以确保没有人走散。
　　其实林杉一直觉得她和单丹丹是很亲的，可单丹丹却并没特别待她，她公事公办，还不如俞思洁亲昵。支教队伍一共12人，两位学姐把队伍按男女搭配的原则分成了6组，林杉的搭档是江河。农民工子弟小学参加活动的学生是43人，因此是每组人负责7到8个学生。有些学生往年已参加过活动，毫不羞怯，反而很是活跃。单丹丹和俞思洁去年也来过，有些学生认识她们。他们亲呢地围着她们，和她们说话。俞思洁便也很热情地和他们聊着天，单丹丹却并没有忙着闲聊，而是很快又把学生也分成了六组，再给每组人都分配了教室。刚分完组，她手机响了。
　　“我有事呢，我晚上给你回电话哈。”单丹丹急匆匆挂掉了电话。
　　陈杨这回暑假去了云南，见到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时，第一时间便是和女朋友分享他的感触和喜悦，可单丹丹有正事要忙。
　　林杉和江河便一起领着孩子们到教室，他们首先当然是做自我介绍。而这也是林杉第一次和江河说话，他可是林杉一直想结识的，非常大神的江河啊，林杉不自觉地便启动了社交模式，有些狗腿地说。
　　“江河，你好，我是林杉。我早就听说你了呢，大一就进acm集训队了，真厉害。”
　　林杉以为江河会礼尚往来，说自己也听说过林杉，说林杉才是专业第一名，说她其实也很厉害的，毕竟这是大多数认识林杉时的开场白，可江河态度却直接又彪悍。
　　“你每回跟人第一次见面，都是这么急着恭维人的么。”
　　林杉大囧，她不知道江河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是对她有意见。还好江河也只是这样说了一句，之后并没有接续这一话题。一阵冷场后，他轻微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他嘴角带着笑意，可能是觉得自己讲出了一个笑话，缓和了气氛吧。可林杉却并不领情，她不说话。
　　“我们开始工作吧，先讨论下排什么节目。”江河又慢悠悠地说。
　　林杉随口说了几个节目，合唱、舞蹈、诗朗诵，可俩人都觉得太老套，没意思。这时林杉灵光一闪，建议排舞台剧《小王子》。
　　“你看过《小王子》吗？我觉得它是我读过的最美的童话。”林杉问。
　　林杉也只是随口问，可江河却跟被踩到了启动开关似的，立刻满血复活了，他激动地放大音量。
　　“《小王子》，它也是我最喜欢的童话。”
　　林杉虽不认识江河，但江湖上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传说。她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江河的形象，应该是孤僻而高冷的。那么眼前这个热情的二货又是谁？
　　“你是什么时候读这本书的，又是谁推荐你读的啊。我是很小的时候，奶奶读给我听的呢。”男生又问。
　　“我没你那么早，我是高中时读的。方敏推荐我读的。哦，方敏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林杉回答道。
　　“方敏，这个名字好熟悉啊。所以其实你是一苇？”江河问。
　　林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除了方梅，熟人里没人知道她就是一苇，自然也不知道她笔下的童年就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而也正因为如此，林杉才有勇气自由地、坦诚地去写那段时光，去审视自己的来时路，否则她会有顾虑，会忍不住去美化那段时光，因为人总是想把自己美好的那一面展示给世人，而把黑暗的一面藏起来。
　　“我是校文学社的，当时看到那篇参赛作品《我的启蒙老师》，我就很是喜欢，总想认识一下它的作者。”江河又说。
　　“你是校文学社的，那你应该认识方梅吧。”林杉转移话题。
　　“当然认识，我们都是编辑部的？你们很熟吗？我看你们老呆在一块。”江河倒也没有纠缠于上一个问题。
　　“我们是室友啦。”林杉答道，同时心里也有些感慨，当时在宿舍，她们三个女孩都在想江河是何许人也，都想认识这位大神。而方梅早就认识他了，说不定还和江河很熟，可她却什么话也没说。方梅和周文娜真是两类人啊，如果是周文娜，肯定会乐于显摆自己的交际圈。
　　“你很喜欢读书吗？都读的什么书？”江河又问。
　　“主要是名著啦，我从小就喜欢附庸风雅，只读那些公认逼格高的书，因为这样会显得我很有品味，虽然那时候太小，根本读不懂。不过令我惊喜的是，到了高中后，我渐渐开悟了，开始能体会到名著的经典了。我觉得名著，其实就是好在能常读常新的。每一回读，我都能有新的收获。有时候是更能理解一类人，有时候是能更深刻地认识世界，有时仅仅是又发现了世界新的美好的那一面。”林杉也不思考，只没头没脑地想到哪就说到哪。
　　“你喜欢历史么？我很喜欢历史。因为读历史，会让人觉得自己很渺小，毕竟在历史的长河里，个人是微不足道的。可我更欣赏那些明知自己力量有限，却依然努力奋斗，想改变世界的人，他们是英雄。我爸妈其实都是学工科的，可我家邻居朴老师是搞历史的，从小我就爱到他们家串门，缠着他给我讲历史故事。”江河道。
　　“历史啊，我也喜欢，但只读过《上下五千年》这些科普性的书。我也曾尝试着读过《史记》，可古文功底不行，读不懂。你读过《明朝那些事儿》么？我还挺喜欢这部书的。”林杉回答道。
　　“我对明史一直很感兴趣啊，当然读过《明朝那些事儿》，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这部书，写历史不够深刻，不够客观，掺杂了太多个人感情，胜在有趣，可读性高。不过我觉得还是值得一读的，可以当做明史的入门之作。你如果对明史感兴趣，可以上朴老师的历史课啊，他可是明史专家。”江河回答道。
　　“哪位朴老师啊，我下学期可以去选他的课。”林杉问。
　　“朴左维，朴素的朴，左边的左，思维的维。”江河答道。
　　朴左维，明史专家？林杉脑里浮现出他上课的样子，一成不变地念ppt的缓慢的语速，一成不变的枯燥的言语。
　　“我的历史老师就是朴左维啊，可他可不像什么明史专家，课上得很敷衍，念经似的。”林杉道。
　　“朴老师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是很有激情，也很有抱负的。他现在大概是心灰意冷了吧，我也是听我爸说的。他当了十几年副教授，一直没评上教授。而历史这门学科本身又不像理工科那样受重视，学生上课也不积极。他便变得有些消极遁世了。看来学历史，也不能保证人始终对生活保持着希望和热情。”江河感慨道。
　　虽相识不深，虽然他曾让自己下不了台，可林杉觉得江河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听他讲话，总能听到新鲜的观点。她于是在心里原谅了江河一开始言语的冒犯。
　　闲言少叙，只说两人便开始给学生们排练话剧。林杉和江河一起把小说改成了剧本，并打印了出来，7位学生人手一份。
　　第一幕是花儿来到了星球上，小王子和她说话，可傲娇的花儿却有些爱慕虚荣，她说话错漏百出，尽管小王子有爱的善意，可他还是对她产生了怀疑，最后小王子离开了星球。
　　第二幕是小王子访问了附近的六个星球，遇到了国王、爱慕虚荣的人、酒鬼、商人、点灯人和地理学家。
　　第三幕是小王子来到了地球，遇到了狐狸，他训化了狐狸，最后和狐狸成为了朋友，同时他也明白了花儿对他的重要性。最后他离开狐狸，去找花儿，狐狸教他三句话。
　　“我们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本质的东西肉眼是看不到的。”
　　“是我为我的玫瑰付出的时间，使我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对被我驯化了的，我将永远负有责任，我要对我的玫瑰负责。”
　　白天的时候大家给小朋友排练节目，晚上回宿舍后，便一起玩游戏，打牌、真心话大冒险、狼人杀，而一行人也渐渐熟悉起来，开始斗嘴取乐，再没有刚开始的拘束。俞思洁很会活跃气氛，颇为健谈，没有学姐的架子，和大家关系都处得不错。她也很细心，林杉这几天正赶上大姨妈，她发现了林杉的不舒服，贴心的帮她买了巧克力，林杉心里很是感激。单丹丹虽没有俞思洁的好人缘，可工作负责，能干大气，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大家对她也颇为尊敬。两人搭班子工作，倒也挺互补的。
　　而林杉和江河也渐渐熟悉起来，这在意料之中，毕竟俩人是搭档。而令林杉惊喜的是，自己交上了王乐思这个好朋友。和林杉稍微熟些之后，王乐思便直言不讳，她早就盯上林杉了，谁让林杉天天在oj上跟她比拼，把她气得直跺脚。
　　“到大二时，acm集训队会招新队员，你到时候可以报名啊，现在集训队总共只有我和古琴两个女生，你来后，我们便可以组女队了，让我们一起把男生们打得落花流水吧。”王乐思夸张地比划出落花流水的动作。
　　林杉忙暗自记下了她的话，虽相识不长，相知不深，可林杉很喜欢王乐思，她积极阳光，勤奋好学，是典型的好学生，跟她在一起时，林杉总是不自觉地受她感染，更快乐了些。世界其实很美好，不是吗？
　　而江河呢，林杉觉得他跟哲学家似的，很喜欢思考人生，而这点，林杉和他臭味相投。她从小就爱思考人生的意义，常一个人发呆，而她也一直也很孤独。方敏虽也很爱读书，可她喜欢的多是散文、小说这些文学方面的书，或者诗词花草这些美的事物，并不怎么喜欢《苏菲的世界》这类哲学书。林聪呢，又不爱好文史哲，只喜欢数理化。而祝芳芳呢，更喜欢和林杉聊聊朋友和生活。他们于林杉而言，自然是重要的朋友，毕竟人都有许多面，对友谊也有许多面的需求。而林杉的生活里便一直缺少可以和她聊聊无用的终极问题的朋友，而江河填补了这份空缺。两人一边排练，一边也经常闲聊。
　　“其实我报名了数学建模，要培训，本来是不能来支教的，可我还是来了。因为我觉得农民工为城市的建设做了巨大的贡献，可他们的孩子却大多变成了留守儿童。他们就算把小孩带在身边，也不能享受城市优越的教育资源，只能读条件不好的农民工子弟小学。所以，我总想为他们做着什么。尽管力量微博，但能有一点点改善他们的生活，便是值得的。说实话，我其实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从小爸妈都不在身边，一年只过年和父母在一起，这样长大，感情上总归是有缺失的吧。”江河感慨道。
　　“其实能在农民工子弟小学上学的孩子，都是比较幸运的。在农村，只有爸妈比较疼小孩，才会把他们带在身边。我们村，有一个女生，她爸妈把弟弟带在身边，却把她留在家里，而她家里只有一位丧失了劳动力的70多岁的奶奶。由于没有大人照料，她从小身上就脏兮兮的，没人跟她玩。因为她的名字叫方玉梅，我甚至从小都以为玉、梅，是世界上最俗气的名字。可后来我认识了方梅，才惊觉梅花冰清玉洁，玉晶莹剔透，都是寓意美好的字。”林杉不知为何，突然不再想拼命掩饰自己来自农村这件事，这或许是江河的态度让她放心吧，她相信他不会因为自己是农村人就看不起自己。又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并不是接受不了自己的贫穷，而是接受不了旁人的优越感和怜悯。
　　“说起名字，我有一个儿时玩伴，她叫方珊玲。其实她本来叫方三玲，因为她在家里排行老三，而珊字是她自己改的。她们家有四个女儿，大姐叫方玲，二姐叫方小玲，还有一个妹妹叫方思玲，而她本来叫方四玲。她们家女儿的名字取得很随便，唯一的弟弟却叫方志诚，是她爸爸专门找老师取的名字。而在农村，几乎每对父母都重男轻女。而我们的父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只有男孩才能传宗接代。”和江河虽认识时间不长，可林杉却没由来地相信江河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
　　“所以一苇真的是你，那么方敏也确有其人罗。她现在怎样了，在哪上大学？”江河问。
　　“其实我很喜欢读你写的乡村生活，可能因为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吧。我对农村的了解都来自书本，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缺失呢。所以你的文章，某种程度上部分地弥补了我认知上的缺陷。”江河又道。
　　“方敏爸爸生病了，她高考没考好，家里又需要钱，所以她没有上大学，出去打工去了。等今年她姐姐毕业，她再重返校园。”林杉简明扼要地说。
　　“现在居然还有人是因为没有钱上不了大学。”江河很是激动。
　　“我们可以给方敏募捐啊，让她早点回学校。”江河道。
　　林杉从没有想过还可以募捐，不过她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两人便一起商量着具体事宜，最后决定把时间定在下学期开学初。
　　“我有一个好哥们，宋谦，他在清华，我可以让他在清华也搞募捐。”江河道。
　　“清华啊！你那个朋友应该很厉害吧。”林杉道。
　　“也就那样吧，和我差不多吧。”江河回答道。
　　“我听说你其实成绩很好，是因为高考失利才来的华北理工。”林杉问。
　　“所以我一直很不服气啊，来到大学后，我总觉得自己跟其他人不是一个层次的，我总觉得我应该是属于清华的。所以我几乎跟所有认识的人都说过自己是高考失利才来的这里，现在想想自己也真够烦人的。可后来，我在华北理工也只考了第二，我就心平气和了，我告诉自己，你在华北理工都考不了第一，又有什么资格看不上这所学校呢。我开始觉得自己错了，也开始从高考失利的阴影走出来了，毕竟老执着于过去的挫折是没意义的。”江河道。
　　“我有一个高中同学是北大医学院，我可以请他也在北大医学院募捐。我们应该总共要10万块就够了。假设每人捐50的话，就需要2000人捐款。”林杉算着这笔账，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因为她觉得发动2000人捐款并不是易事。
　　“我们可以先在网上发动大家捐款啊，我们一起找同学帮忙转帖，等下学期开学初再在校园里募捐，这样应该凑得齐吧。我这就去华北理工论坛上发帖。”江河倒是信心满满。
　　“我要先征求方敏的同意啦。”林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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