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晴酒

　　8涉江采芙蓉

　　太子妃石氏腹中胎儿如无意外，原该是圣人的第一个孙子，是大历的长孙亦是嫡孙。
　　可意外偏偏发生，李忠站在寝宫门外心烦气躁，寝宫里墨梅正帮太子妃包扎手臂上的抓痕，纱布裹着药草一层一层缠上去，石氏心高气傲多年，终究在墨梅面前红了眼眶，她自然知道她的夫君——大历朝最为尊贵的男子之一、太子李忠徘徊在门外。
　　她的夫君愿放下身段求她嫁给他，愿为她渡河摘一朵初夏的荷花，甚至允诺她不娶侧室……
　　然而他不敢踏进寝殿。

　　书房里能砸的东西被李忠砸了个遍，直到有人警告他谨言慎行，这才哑了火，背上冒出冷汗涔涔，似有感知到圣人无处不在的耳目，冷静下心神后转而盘算起不省心的弟弟们。
　　二弟李感野心勃勃，三弟李懿攀上玥贵妃这根高枝也不容小觑，四弟李惑黑心肝……
　　不等他心里挨个骂完，有宦官站在书房外恭敬禀告：“七皇子与三皇子求见。”
　　“让他们先在偏殿候着。”李忠重重喘了口气，倒要看看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有什么长进。

　　瑶光不常来东宫，也是头一次知道东宫里里外外栽了那么多桃树，桃红柳绿的时节，春寒料峭抵不住生机勃勃，他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东宫是历代太子的居所，陈设自然讲究，新奇的物件也不少，瑶光见着有意思的玩意儿总要向引路的宦官问一问来历，问多了，引路的宦官也答不上来，只好在一旁干笑，大抵在心里祈盼好奇心旺盛的七皇子能住一住嘴。
　　等在偏殿落座，李瑶光终于意识到自己难为这位小宦官了，大发慈悲地伸出一根手指：“最后一个问题。”
　　“您说您说。”引路的宦官不停擦汗。
　　“那棵桃树怎么不开花？”瑶光指向宫墙角落里嶙峋的枯木。
　　“这……”引路的宦官用袖子揉了揉眼睛，若非今日七皇子指出，他都不曾注意到墙角里还有一截烂木头。
　　“那是枯死的梅树。”李懿道。
　　“哦。”李瑶光不再纠结于桃花梅花，因为东宫待客的点心是撒了桂花点缀的红糖糕。平日里看管自己的修竹不在，三哥又不爱管闲事，李瑶光眼睛微弯，朝红糖糕伸出手。
　　中途惨遭截胡。
　　李懿面无表情地单手端走全部的红糖糕，徒留一盏清茶在李瑶光那侧。
　　奉茶的宫女唯恐怠慢二位皇子，慌忙起身要再去厨房端点心，不料三皇子道：“不必，我与他都不喜吃甜。”自以为多管闲事的宫女连连告退。
　　“……其实我吃。”七皇子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一直维持到太子到来。

　　李忠端起太子的架子享受两个弟弟的跪拜，再端起兄长的架子将李懿与李瑶光虚扶起来，嘘寒问暖一番后才让他们落座，询问起二人的身体状况。李瑶光天真懵懂有问必答，连卧床期间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也讲得仔细，若非李懿率先起身告辞，李瑶光怕是要把他们一天写了几张字条都抖出来。
　　被打断谈话后李忠也不恼怒，继续关怀备至，将手搭上李懿的肩：“得空常来东宫坐坐。”
　　李懿弯腰行礼，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李忠的手，回道：“自然。”
　　李忠淡然一笑，收回手，说道：“那我便不久留了。”

　　待李懿与李瑶光走远，侍奉在一旁的宦官才问：“殿下何故放他们二人轻易离去？最开始患病的不正是含凉殿的这二位？”
　　李忠叹气，答道：“花再多时间在他们身上都是白费心思，七弟年小，三弟又非己出，贵妃自然不会事事都当他们的面。更何况……”
　　“萧淑妃与二皇子的嫌疑才是最大。”宦官道。
　　“是与不是，”太子眯起眼睛，慢慢道，“要先查清楚石氏的毒，是怎么中的。”
　　“您认为太子妃是中毒？”宦官眼珠子一转，立刻回答，“这些天玉坤宫派人来把咱们宫里的人都审了一遍，吃食和用物都验过了，确实毫无头绪。”
　　“还不够，”李忠学着隆裕帝的模样，把玩起腕上的那串佛珠，目光弥留在窗外的一滩雨雾里，“还不够，我要亲自来审，看看谁在图谋我的位置。”

　　但这几个弟弟里，有人不想要太子之位吗？
　　李忠守这东宫，如同孤狼守着骨头，四周虎豹环伺。

　　不知道自己已被视为虎豹的李瑶光从东宫大摇大摆出来，他被禁足令关了许久，又被汤药灌了许久，想打牙祭想得快疯了，一向不爱管闲事的三哥今日不知怎的学起了王太师，先是不准他吃糖，再是旁敲侧击告诉他少和太子来往，接着又是拦着他不许去找李思。
　　这些道理平日里都是由阿娘耳提面命，再由修竹、碧桃反复念叨，他熟得不能再熟，如今由李懿说起，李瑶光一边觉得新鲜，一边又忍不住想这是不是阿娘说的“真心”？
　　但要和三哥变得亲如手足真是太难了，李瑶光轻轻叹气，他方才真的很想吃东宫的红糖糕。
　　这一声叹气，换来李懿冷冷的一眼：“不能去找五弟就那么失望？”
　　他诚实答：“三哥你不知道，玉坤宫的红糖糕也很好吃。”
　　“我不嗜甜。”李懿答。
　　“那太可惜了，”李瑶光觉得三哥这话似乎不对，反复想了想，决定如实说出自己的看法，“但你平日里好像很喜欢吃蒸酥酪、银耳莲子汤和桂花糕。”
　　“喜欢当你面吃罢了。”
　　这句回答里似乎带着笑意，李瑶光来不及捕捉，抬起头想仔细去看对方表情时，发现他这讨人厌的三哥已经快步走开了，最受圣人宠爱的七皇子原地想了一小会儿，才发觉自己此先似乎是被人欺负了，还是被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欺负。

　　我不想和三哥变得亲密无间了。李瑶光决定找阿娘坦白。

　　李懿也有些懊悔，一时口快，吐露除了自己的心声，但不过半会儿，这讨人厌的弟弟追上来，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去摘桃花。
　　“不去。”李懿说。
　　“那梅花呢，梅坞里也许还有梅花，”李瑶光兴致勃勃，“萧淑妃说不定还在我娘那儿呢，我记得梅昭仪也喜欢梅……”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随之停住的还有李懿的脚步，雪融了，可寒意还在，来往的宫女宦官们缩着脖子从他们身旁经过，站了一会儿李懿觉得身上冷，回头对李瑶光道：“走吧。”
　　换来对方重重的点头：“好！”
　　池畔风雨犹寒，把这讨人嫌的弟弟脸刮得红扑扑，甚至有几分可爱，李懿犹豫许久，还是选择发问：“你怎么知道她喜欢梅花？”
　　李瑶光支支吾吾：“她、她姓梅啊。”
　　李懿继续问：“还有呢？”
　　“其实……”李瑶光见蒙混不过去，只好答道，“之前我路过落微阁，看见几枝梅花探出宫墙。”
　　李懿点点头，落微阁确有梅花，而她也确实喜欢梅花。往年下雪时她会剪上一枝供在案上，帕子常绣梅花朵朵，只是极少人注意到。
　　“三哥，”李瑶光见他许久不言语，故而道歉，“是我失言。”
　　“不，”李懿摇头，“多谢你提她。”
　　李瑶光一怔，眼睛眨了又眨，不懂这话里深意。李懿不想再和这愚钝的弟弟交心了，弟弟年纪还小，逝者日与生期遥的感悟不懂也罢。
　　二人一起安安静静回了含凉殿，李懿把在东宫所见所得简明扼要地禀告给贵妃，一边汇报一边暗暗观察这位大明宫第一宠妃的神情。
　　可惜对方四平八稳，反倒是李懿的小动作悉数落进她眼里，她问：“懿儿可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是。”李懿如实答道。
　　李瑶光左看看一本正经的三哥、右看看老神在在的阿娘，在两人无声的对峙间顷刻明白这不是自己该存在的场合，乖乖道：“那修竹陪我出去玩。”说完话便像只兔子似的跳开。
　　修竹匆匆跟上往外跑的李瑶光：“地上滑，您慢些跑。”

　　原本随侍在周围的宫女也依次告退，暖融融的屋子少了大半人，寒意重新席卷而来，贵妃脚边拥着将熄的炭火，腿上盖着洁白的狐裘，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望着李懿，李懿老老实实道：“请贵妃明示石氏一事。”他等了半晌不见回答，抬起头迎上贵妃审视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了笑意与温柔时，杀伐之气颇重。
　　李懿不知这位回纥公主在亲生儿子面前，是否也是这般如利刃出鞘、寒意较之冰雪更甚，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挺直腰背方能与她对话：“先前已有圣人与太子的多番试探，往后只会有更多，若我全然无知，怕坏了您的计划。”
　　等他说完，贵妃才一边点头一边道：“你觉得我与石氏一事有关？”
　　“全凭推测，郑修容与四皇子没那么大胆子再对太子妃下手，而二皇子监国，萧淑妃是最不愿出纰漏的那个人，”李懿顿了顿，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圣人回宫后刚召见完大臣便来了这儿，兴许是对您起了疑心。”
　　“不错，”贵妃点点头，“此事可以说是我所为，也可以说并非我所为，是与不是，目的都达到了。”
　　李懿被贵妃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震慑住，她却不再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慢条斯理道：“这段日子你把身体养好、精神养足，有差事等你。”
　　从贵妃干脆利落的承认里缓过来的李懿：“那您目的是？”
　　贵妃不准备再答疑解惑，她把玩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手里的皮影马驹：“这段时间里你不妨猜猜看。”

　　李懿苦笑。
　　若真如贵妃所言，那他要猜的可太多了，手段、目的、立场……
　　积压在他心底的问题从一箩筐变成两箩筐，出门后又被满院子撒欢的李瑶光撞得个七零八落。李瑶光抓住他的衣角：“三哥，碧桃说要教我们用藤条编东西。”
　　李懿把衣裳从弟弟手里抽出来：“七弟，明儿要读书。”
　　“那你去吧，”七弟明事理，自觉松开手，“三哥慢走。”
　　但三哥不明事理更不自觉，反拎住弟弟的领子：“你也要读书练字习武。”
　　“不去不去不去……”李瑶光挣扎，扭头看向一旁的修竹，“修竹救我。”
　　修竹默默别过脸，碧桃把手里用藤条编好的藤球藏在身后。
　　李瑶光心知求助无望，只好朝李懿讨好地笑笑，脸上开出一朵花，无奈他三哥心狠：“读书去吧，七弟。”
　　李瑶光扁扁嘴：“我定然是全大明宫最可怜的人。”
　　贵妃倚着阑干，对这二人柔声笑道：“补完功课才能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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