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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6风雨如晦
铺路石、替死鬼、挡箭牌——李懿不是没想过自己的下场,也挣扎过,可惜摆在他面前的出路屈指可数,唯一庆幸的是眼下隆裕帝身体康健,众兄弟年纪尚小羽翼未丰,要说拼个你死我活实属太早,不料有人先拿李瑶光试刀。
此事多少因自己而起,李懿暗暗思忖,是不是应该慰问一二?
待他下定决心时,已经在李瑶光的住处徘徊了许久,雪地上全是他的脚印,幸好周围忙前忙后的宫女宦官们只顾低头做事,没人打搅他。
李懿咬咬牙进了屋,轻轻绕过屏风,用比平常更为镇定的声音说道:“七弟,我进来了。”
他更希望李瑶光还在昏迷中,而不是眨着眼望向他,更别说那双眸子里还含着点点笑意,如星光、如琥珀、如幽邃湖面的一点渔火。
李懿立觉窘迫,一众兄弟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生老病死激不起他半分同情,天家无父子更无兄弟,圣人的一众兄弟不早也被屠戮得一个不剩?
搜肠刮肚好一会儿,最后发觉面对李瑶光他也无甚真心话可讲,腹中百转千回后干巴巴问上一句:“七弟安好?”
显而易见,七皇子虽不如传闻那般病入膏肓,但也相差无几,原本红润的双颊凹陷下去、脸色灰白、隐隐露衰败之相。好比枝头梅花,一宵风雪盛,来朝碾作尘。
修竹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凡递来的汤药均要经她验过才喂七皇子服下,此刻她正哄他喝药,而七皇子撒娇卖乖,缠着要蜜饯吃,修竹无法,塞了一颗酸梅在七皇子嘴里。
“味道好奇怪,不爱吃,下次换别的。”
见李懿进屋,李瑶光便住了嘴,逞强地从榻上坐起身来,笑眯眯道:“三哥快坐。”
这屋里委实找不到落脚处,平日里光七皇子喜爱的小物件就把它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又添了诸如纱布药草艾灸一类的杂物,修竹见李懿目露难色,这才磨磨蹭蹭地放下手里的药碗,收拾出一块位置请他入座。
“三哥近日可还好?”李瑶光问。
“尚可,”李懿无意多言,奈何李瑶光笑盈盈望过来,只得又补充道,“五弟很想你。”
“但皇后不会让他过来。”李瑶光闷闷道。
口吻不大似平日那个贪玩的孩童,李懿仔细去瞧李瑶光的脸,只见对方表情沮丧,瞧不出其他,愈发显得无话可说。
倒是李瑶光又主动讨教了书法上的门道,李懿觉得稀奇,他不信一场大病能让这七弟转了性子,故意顺着话说:“若七弟想练字,病好了请圣人专门指派一位先生给你也未尝不可。”
“不要,”怎料李瑶光一口回绝,“我是闲得无聊,身上又疼得难受随口聊聊罢了,又不是真想不开,做什么要练字?”
每天都在“想不开”的李懿没被后半句话噎住,他将重点放在前半句:“很痛吗?”
这一问让始终默不作声的修竹蹙起眉头,李懿察觉她低头瞥了一眼过来,随后那双眼睛又垂下,表情重归往常的温顺,只是捧着药碗的双手用力到十指泛白的程度,碗里的汤药上下颤动着。
李瑶光重重点头:“痛,特别痛,圣人问时我说不痛是哄他的。”说着便从被子里伸出一双缠满绷带的手,纱布缝隙间,黑乎乎的膏药隐约可见,缠绷带的人想必费足了功夫,连手指甲也仔细包裹住了。
李瑶光解释:“修竹怕我睡梦间控制不住挠伤口,才把手都缠上,其实不必如此,我忍得住的。”
修竹假装没听见,继续盯着碗里的汤药。
无端讨了个没趣的李瑶光又向李懿诉苦:“三哥,能不能替我向母亲求个情?把这绷带解开吧,我当真讨厌这玩意儿……”
李懿听而不闻,岔开话题:“喝药吧。”
“这药没用。”李瑶光说,两条眉毛拧在一起,仿佛要在脑门下打个结。
“我就不妨碍七弟喝药了。”三哥很没良心,拍拍衣裳便离开了,正如他很没良心地来。临走前还顺走了碟子里一颗酸梅。
李懿夜里觉得掌心发痒,挑灯一看,手心浮现出几个绯红的斑点,他紧了紧眉头,走到炭盆边抓起一把灰握在手里。
第二日李懿又借着探望七弟的理由,顺走了几颗酸梅,可惜这回时机不巧,被同来探望的贵妃瞧见,贵妃笑道:“懿儿若喜欢,直接和厨房交待便是,我不是什么小气之人。”
不等李懿答话,贵妃又继续道:“喜欢食酸梅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不可多食。”
她话里有话的模样,让李懿硬着头皮请教:“贵妃明示。”
却等来一个缄口不言,她端起盛满酸梅的盘子放在李懿眼前,让他不得不挑一颗囫囵吞下,原以为一颗足矣,不料贵妃将整盘往他跟前一推。
“昨日在郑修容那儿借来了两种佐料,添进去了,想试试效果,”她说着又看了一眼李懿被烫伤的掌心,“看来不错。”
她的语调仍然温软,仿佛一个哄孩子喝药的母亲。
屏风那边的李瑶光刚服完药,吃下酸梅后才睡下,梦里发出小声的抽泣。
李懿无须再做试验就确认盘子里的究竟是什么,鲜艳的皮影、好不了的红疹、精心熬制的汤药……将一切串起来后,他终于得以窥见回纥圣女艳丽皮囊下的一斑蛇鳞,美女蛇仍旧在笑,李懿已经想打寒颤,但不能,不能暴露出恐惧,他不能被回纥的女人看扁,不能在此时被踢出她的含凉殿。他咬紧后牙槽,止住上下颚间的颤抖,用力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昨夜被烟灰烫伤的地方又添了新伤。
此时贵妃又换了个眼神打量他,就在去年,太液池边捞花灯时,李懿也见过她这种眼神;当时隆裕帝让贵妃先挑一盏,贵妃便一边含着笑、一边蹙着眉,从上百盏花灯里挑出了隆裕帝放出的那一盏。
李懿不喜欢被这般审视,而贵妃那挑选货物般的精明目光稍纵即逝,就又听得她问:“手怎么了?”
“不慎被烟灰烫伤的,手不能握笔,今早和王太师告过假了。”李懿答,这套说辞他昨夜便编排好了,故而回答得不慌不忙。
贵妃吩咐宫女取了烫伤药来,又叮嘱李懿不可再烫伤。
“功课不能落下。”她吩咐道,样子却又不似很关心他的课业。
夜里,像有一群蚂蚁从李懿的指缝里爬出来,成群结队地翻过他的手背,在小臂安营扎寨后又继续攀上了脖子,李懿知道此番不能再遮掩过去了,只是他猜不透那个回纥的女人想做什么。
想要指认郑修容,光凭一张皮影根本不够,融在赤红颜料里的药粉得遇上引子才能显出毒性,而李惑只要不傻,就不可能把手里有问题的皮影留着。
除非那几张皮影都落到旁人的手里。
李懿回想前几日在书斋,李惑故意激怒自己,想来也是以防自己既碰过红马驹又碰过他带来的皮影,好让自己坐实残害手足的罪名。
而洗刷罪名的方法多得是,把水搅浑也是一种。
李懿琢磨不透贵妃,转而琢磨李瑶光。
比起千年狐狸似的回纥圣女,她的儿子要好懂得多;眼睛一红就是难过,眉毛一扬就是得意,嘴巴一扁就是生气;调皮捣蛋又不肯用功,脑袋里的智慧兴许都花在如何在王太师的眼皮子底下偷懒去了。
唯一琢磨不透的就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好,李懿想不通。
两条胳膊继续发烫,那群蚂蚁敲开骨髓钻了进去,借着枕边的烛火,能看见红斑一个又一个地从皮肤下冒出来,李懿这才知道那晚的李瑶光能忍住不闹是多么难挨。
此时有人叩响了房门,修竹声音从容地说道:“贵妃半夜烧糊涂了,手上莫名起了红疹,婢子已经请了太医来,一同给您也瞧瞧?”
“去吧。”李懿双手握拳,掌心里昨夜烫出的痂又渗出血。
小年夜,大明宫里无数双眼睛盯着灯火通明的含凉殿,太医们关于贵妃、三皇子、七皇子病情的争论在第二天插上翅膀,变成谣言飞往各宫。
有人说是瘟疫,回纥的怪病隐藏在血液里,谋害周围的人;有人说是下毒,嫉恨贵妃得宠,定要她连失两子才甘心;有人说是冤魂,梅昭仪黄泉路上寂寞,不愿孤身离开……
隆裕帝皱眉听完这些议论,给含凉殿下了禁足令,在众人以为贵妃失宠之际,双喜又携一对红珊瑚前往含凉殿,直言圣人挂念。
一对三尺高的珊瑚挡住了蠢蠢欲动伸往含凉殿的手。
余下的日子清净了不少,太医每日前来诊脉,御膳房偶然送些吃食,王皇后时不时差人来嘘寒问暖。
李懿精神仍旧不大好,看书不过半个时辰便发困,一册书断断续续读了几天。偶然也会想起李瑶光,这个倒霉弟弟在病榻上闲得发慌,每日差人写纸条来问三哥在做什么,李懿心情好时会简单回一两句,权当做练字。
他病的一个多月里,淑妃处置了两个宫女,贵妃拨断了六根琵琶弦,皇后训诫了以郑修容为首的一干妃嫔,护国公写折子要了三次军饷,隆裕帝在紫宸殿砸碎三盏茶盅。
年关摇摇晃晃地迈过去,正月十五过完,循例,隆裕帝启程前往宗庙祭天,太子随行,二皇子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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