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晴酒

作者:一碗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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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要说我做了什么,”李瑶光坐起身挑亮灯,朝李懿笑了一下,脸颊上抿出一对酒窝,“不过推波助澜而已。”
      他一动,黑色的发丝就从肩上滑下来,散漫地垂落在锦花绣被上,接着一抬眼,目光里尽是柔和笑意,像有谁在秋夜里燃起一盘水沉香。

      “崔莺儿窃取账本当天就东窗事发,萧淑妃明知陈粮案与樊侍郎脱不开干系,索性率先披露此事,掌握主动权,以免太子借此事发难,”李瑶光半是猜测道,“萧淑妃最先想拉四哥下水,没想到崔莺儿与肖小小有瓜葛,肖小小又在三哥手下当过差。” 说及此处,他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等待李懿的进一步补充。
      “在肖家母女找上我之前,萧淑妃也许就想好下部棋该怎么走,”李懿略微颔首,笔尖蘸墨写下一行小楷,接着继续道,“何况去年我远在并州,圣人最可能信任的就是看似与上官鸿毫无瓜葛的我。”
      再怎么睁大眼,李瑶光也看不清三哥在宣纸上写些什么,又不好直接问,只能继续说出自己的猜测:“接着把众人视线往信州引,授意流民在信州捅出篓子。朝堂之上的信王看似遭打压,实则是宁愿自断一臂也要痛击太子。”
      李懿刚想点头,又听榻上那人道:“但我没想过太子慌不择路。”语中似有遗憾,表情却不是如此。

      这儿说的是李懿南巡遇见的又一场刺杀。
      他们南巡始发既坎坷,先是长安城外驿站走水,疑是□□人所为,此事一出震惊朝野;为避风头、也为图稳妥,李懿与瑶光随陈沭隐藏身份走水路继续前进,又在船上遇袭;半途中瑶光又被圣人召回长安,再度相隔千里。
      待李懿在信州城内打探完消息,与陈沭回到驿站后摇身一变做回齐王,入住信州府衙的头天夜里就遇刺:“遭遇的刺客一共十人,其中两人逃脱七人自尽。”险些令人命丧黄泉的夜袭变成几个数目说出口,至于那夜到底如何凶险,这屋里知道的人只有李懿。
      只是李瑶光还等着听鏖战信州的故事,眼巴巴地望着三哥许久,见得不到回应便干咳两声替自己解围:“那还有一人呢?”
      李懿答语简洁依旧,道:“被陈沭生擒,押入地牢拷问。”

      隆裕帝执政后大历的刑罚变得异常严苛,牢里的犯人个个皮开肉绽,老鼠只只油光水滑、皮毛发亮。那些狱卒们将《罗织经》背得滚瓜烂熟,论捏造罪证、构陷贤良,他们可谓无出其右。
      久而久之,在刑架上得出的口供人人都不敢全信,包括隆裕帝。瑶光不由得揶揄道:“一番严刑拷打下来,刺客坦白是受太子指使?”
      李懿停下笔,将满是墨迹的宣纸放在一旁晾干:“刺客亲口所言,信州刺史一并在场。”
      李瑶光摇头:“兹事体大,若要问罪东宫,光凭口供可不够。三哥,你还藏了什么杀手锏?”
      “在刺客身上还搜出一封留有太子印鉴的书信。”李懿轻描淡写道,仿佛东宫书房里尊贵的太子之玺是随处可见的破铜烂铁。
      说这话时,李懿那张冰块似的脸上破天荒出现些许犹疑,教人不得不疑心书信里藏有蹊跷。
      瑶光半是揣摩半是试探道:“三哥,我不信太子亲自派人行刺,也不疑印鉴真假,更不问书信来历,只问三哥如今同谁结盟?”说完,他又弯起眉眼笑了一下,脸颊酒窝里盛满蜜,眼睛里天真与好奇掺半。

      李懿并未从这取巧笑容中得到丝毫慰藉。他这七弟言行举止极似贵妃,凤眼半弯、若藏琥珀,笑时教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大明宫枝头最华贵的牡丹在圣人面前是那般美艳动人,但昔日的回纥圣女当真甘愿蒙尘于深宫么?
      李懿在并州时结识过某个胡子蓬松的胡商,久违地谈天到深夜。
      听那胡商说,阿依木被奉为圣女时朝拜她的民众动辄便有数万人,他们跋山涉水只为看一眼澄碧天空下圣女灿若朝阳的金发,匍匐在她脚下感谢她为他们指引迁徙的方向。
      又听胡商说,阿依木在回纥时十分爱惜自己的金发,每天都会用花露洗濯,秀发上的花香引得凤蝶沉醉。
      曾经的回纥圣女、如今的大历贵妃用每月用调配好的头油将自己的金发染成鸦黑,金发每冒出一点儿、她就补一点儿。宛如精心侍弄花草的花匠,亲手将稗草的嫩芽掐断在摇篮里。时间一长,除却宫里尚存的老人们,人人都以为贵妃她生来就是如此,墨发如瀑、瞳剪秋水,并且精通音律、尤擅琵琶。
      胡商还说,阿依木远嫁前在回纥有过一个心仪的男儿,二人感情甚笃,有一天,那男子忽然消失不见,她为他足足演奏了三日的《胡笳十八拍》。
      许是喝多了酒,胡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倾囊而出:“我还听说,你们大历的那个七皇子、是、是……”
      胡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嘴里断断续续吐出异乡的语言,李懿不再放任他的胡言乱语,转而命人将这人赶出并州城外。

      此时此刻,李懿偏偏回忆起二人交谈时的一些细枝末节,胡商问过七皇子的长相,当时李懿只答说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平平无奇、随处可见。胡商便笑说阿依木的儿子断然不会同旁人一个样儿。

      李懿重新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瑶光的长相,心思从北风卷地的并州飞回长安,再一跃落在枝头,便有落花坠入闲潭。
      “明明是三哥提出要与我夜谈,”李瑶光努嘴,“没想到三哥心不在焉。”
      “我也没想到你会在紫宸殿里服毒,吓得圣人草木皆兵审问六宫。”
      原本李懿就不擅长在对方面前掩饰,堂而皇之的分神被拆穿后更没半点愧疚。他收回心思,目光聚焦回眼前人的身上——发梢微卷,确与寻常人不同。
      当这头卷发高高束成一个马尾扎在脑后时,则会蓬松得像某种松鼠的尾巴。李懿在西北的松林里见过它们,尾巴卷曲、毛色灰黄,常常在日出时见道它们敏捷的身影。

      欲从李懿那儿套话的李瑶光被忽然转移的话吓得拳头一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我也没想过居然会在紫宸殿里中毒,而且是喝了郑修容端来的羹汤,并且中的是皇后宫里才会有的□□。”
      他应答如流,甚至不忘供出其他人。
      李懿险些要被这人熟稔的攀咬举动气笑,不得不伸出手指压平眉心,尽量让语气平和:“那你以后当心些,少去紫宸殿。”其实他还有想弄清的问题,比如李瑶光为何深夜出现在紫宸殿,比如□□究竟哪来的,比如李瑶光脖子上不时出现的淤青又是怎么回事……
      但他知道,李瑶光不会说实话。

      若想逼供一个人,李懿知道的法子很多,囚杖、荆子、夹棍……在并州他亲手处决过许多□□的探子,也见识过军营里各色刑讯手段。但倘若想从李瑶光嘴里套话,李懿只能等,等这家伙心甘情愿坦白一切。
      冗长的夜不适合沉闷的故事,骤起的风猛然推开窗吹散一屋子的沉闷,带来雨夜独有的冷冽气息。
      李懿起身将窗户关上,再回头时李瑶光已恢复如常神色,且笑且说:“既是中毒,我便把□□的事透露给太子听,又放出三哥你在信州寻到不利证据的消息。”
      李懿微微颔首,瑶光这几手其实做得很漂亮,而且他相信为扳倒太子瑶光做的远不止这些。

      李瑶光又说:“听闻太子带兵从玄武门杀进大明宫时,紫宸殿外已经架满了重弩。”
      李懿问:“东宫那儿是谁告的密?石氏?”。
      秋风停后又接一阵秋雨,寒蝉噤声,惊鹊敛翅;诸多事物染上潮湿、变得惘然。
      “猜不出,”瑶光拨弄了一下脖子上悬挂的玉,“但听闻那夜,四哥在圣人跟前拼死护卫。”
      “如此说来,”李懿略带讥讽道,“李感白忙活一通,表忠心的大好时机竟被李惑抢走了。”
      “是也非也,时也命也,”瑶光先打了一回机锋,接着又满面天真地问道,“三哥你这般厌恶二哥和四哥?”
      李懿分明没出声,但看着那双厉如寒星的眼,瑶光便懂了,自己这问题很多余。

      三哥不喜太子,因为东宫龌龊事太多;三哥也不喜二哥,因为萧淑妃飞扬跋扈;三哥更讨厌四哥,因为四哥阴毒……
      三哥比麻花都别扭,比刺猬更棘手,为此,李瑶光只能拼命让自己变得更无害,想把自己的目光、言语、举止变成阵阵春风,吹开刺猬蜷缩成球的身体,直到刺猬肯翻过身露出他柔软的肚皮。

      他那三哥坚如磐石、锐若刀锋,一字一顿地反问:“怎的你很愿与李惑他们来往?”
      “当然不,”与三哥在一起时,李瑶光觉得自己偶然该说两句真心话换取信赖,“我更愿同五哥呆在一块儿。”
      李思为人仗义,又重情谊,李思没有对不住任何人,是他对不住李思。

      他分明没撒谎,却见李懿仍是面色不虞,眸光甚至愈发凉薄。瑶光弄不清自己方才的回答究竟错在何处,故转而提及李懿从信州带回的小娘子,问是哪家的美人,竟能惹三哥动了凡心。
      齐、宁二府毗邻,齐王带了个貌美小娘子回来的事儿宁王府怎会不知。
      但诸如“小娘子芳龄几何、家中做何营生、她美还是樊剑心美”这类问题,李瑶光并不好奇,纯粹想促狭李懿这正经人一番。

      李懿见他句句试探更是不悦,拾起晾在一旁的宣纸,走过去,把宣纸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脸上。
      隔着薄薄的一层宣纸,烛光照进眼底,让沉沉雨夜愈显昏暗。
      李瑶光犹在发愣,这等玩闹似的举动由不苟言笑的李懿做来极不相符。从军三年,使得李懿行事愈发简练,能劳他提笔写下的几乎都是要事。瑶光随口玩笑几句后挑亮灯,认认真真读起纸上所写。越读面色越是凝重,阅至结尾处时,下唇已被他咬出一个凹痕。
      李懿仍是冷冰冰的模样,从瑶光手上抽回纸张后转手便烧了,火舌吞噬着长夜,黑色的灰烬被扫进砚台里,研磨一番后又能写下新的一页。
      “这是……”李瑶光终于松开唇,吐出两个字后便没再言语。
      李懿见没了下文,主动说道:“誊抄了刺客身上搜出的信函,你看看上面的遣词造句,像何人习惯?”
      “光凭这些看不出来,”李瑶光摸了下鼻子,说道,“三哥你也知道我学业荒废,更不爱读什么锦绣文章。”
      “看来是我问错人?”李懿高高挑起眉,声音里没有一丝笑意。
      但李瑶光已经把一双眼睛睁得纯善又无辜,道:“确实不知。”

      巡夜的更夫又路过齐王府,适时送来一声“寒潮来临,关灯关门”。更夫的声音很沙哑,瑶光的提醒却很体贴:“时间不早了,圣人虽说要罢朝三日以示哀思,但吏部明日还要开张,三哥不如早些休息,你我大被同眠。”说完便掀开被褥一角。
      李懿斜睨来一眼,眼刀子刀刀见血,瑶光马上控诉道:“三哥你翻我白眼!未免太不君子!”
      不料更不君子的还在后头,李懿双手抱臂,道:“你睡隔壁厢房去。”
      “凭什么?”李瑶光脸色一变,怒道,“三哥你不讲待客之道!”

      不讲理归不讲理,李懿也没真把这撒谎精扫地出门,吹灭灯火钻进暖烘烘的被褥里,让撒谎精往旁边挪挪,等了半晌都不见回应。
      “装睡。”李懿一边断言一边往榻上再挤了挤,奈何书房的卧榻太窄,辗转难眠后开始认真考虑把撒谎精踢下床的可能性。
      忽然他这讨人嫌的七弟不装睡了,还问出个更加讨人嫌的问题。
      “三哥,你同信州小娘子一道回京的事儿,樊家小娘子知道么?”声音里尽是不怀好意。
      “闭嘴。”李懿险些用被子捂住这家伙的口鼻,还好忍住了,否则弑弟事小、失节事大。

      至于信州小娘子一事,李瑶光问或不问,李懿答或不答,怒火中烧的樊剑心就在樊府,与齐王府相隔不过半座城池。

      每逢樊剑心发怒,樊仁心都灰溜溜躲进自己的院子里,连带樊府家养的伶人们一起纷纷噤声,廊下的鹦鹉也缩头缩脑。
      因聪明机敏,又受萧淑妃宠爱,樊家小娘子在府中地位超然。
      她说一,樊仁心不敢说二;她生气,伺候她的婢子们就得收拾满地的碎瓷片,不敢多说半个字。她把平日不常把玩的瓷器摔得粉碎后才擦擦汗水,命家仆去库房再支取一批上好的来。

      待樊剑心消停下来,樊仁心才搂着他心爱的美娇娘回后花园。美娇娘妩媚多情,又识得几个字,专爱附庸风雅,为凸显与旁的姬妾不同,她直言爱赏秋风秋雨下的一池枯荷。
      美人的喜好就是樊仁心的喜好,既然天公作美,他顺势在后花园设下宴席一桌,喊上伶人若干,专供他们二人玩乐。
      “这甜酒……你尝尝?”樊仁心将自己饮过的杯盏推过去。
      “果真香甜芬芳。”他怀里的美娇娘垂下眼眸,双眉之间形如月牙半弯的花钿随之一动。
      她花名正是关山月。

      关山月,关山月,千里寒光射冰雪。

      这样光风霁月的三个字安在一名卖身求荣的官妓身上,何尝不令人唏嘘。
      关山月身段玲珑有致、体态妖娆婀娜,又颇懂些情趣,每每惹得樊仁心春心萌动,便是溺毙在这温柔乡里也甘愿。
      他将她搂紧在怀,几句甜言蜜语哄得美人娇笑不停;正是情到浓时,一袭黑袍隔着重重雨帘闯进他眼底。
      那人撑伞在雨中独行,一路无人掌灯,身影如鬼魅,悄然融进黑夜里,让樊仁心没来由地感到心惊,仿佛窥见了长安城上涌动的乌云。
      是刺客还是密探?是来通风报信的还是故弄玄虚的?
      种种猜测涌上心头,不待他细想,就有个老奴冒雨前来提醒道正值国孝,不宜玩乐,还请郎君三思。
      这老奴说完后又瞥了一眼樊仁心身边环伺的姬妾,浑浊的眼珠里尽是轻蔑。
      樊府里没几个下人敢与夫人陪嫁带来的乳母顶嘴,关山月更是怕得往樊仁心的怀里钻,嫩白的手指攀上郎君稍显单薄的背,整个人欲融进对方的骨血里。
      那老奴卯足劲呵斥:“成什么规矩,郎君也真是善心,什么样的人都往府里带,前些日子才闯出多大祸。”
      一通含沙射影让樊仁心面色铁青,默默推开怀里的关山月,兀自斟了一杯酒,众人静默无言,唯有夜雨声烦,似不知人心底事。
      四周的伶人们如水下的鱼群般悄声散开,将舞台归还给夫人的陪嫁老奴。樊仁心饮尽杯中酒,咬紧后牙槽对那老奴道:“她们都散了,夜里冷,也快请回吧。”那老奴自觉劝诫管用,又多说了些劝郎君好好读书的话,樊仁心听得烦躁,碍于她曾给萧淑妃当过乳母而不好发作,只得闷声应下。
      老奴足足念叨一箩筐的话才在小丫头的搀扶下慢慢离开。人一走,樊仁心便把满腔怒火发泄在关山月身上,又是泼酒又是掀桌,连扇出几个巴掌后才愤然拂袖离去。亭中只剩关山月独对一池秋水,好端端的一个佳人如今鼻青脸肿、形容狼狈,不哭不闹地站在檐下,似一截木头。
      关山月原本打算就这样孤零零地缩在亭子里,等樊仁心良心发现后回来寻她。不曾想这寂寂雨夜里,竟铃声响彻,又有跫音伴随而至,无须回头,她便知是那位掌上明珠大驾光临。

      这颗明珠的真实脾性比传闻中难缠上百倍,关山月平日里避之如蛇蝎,眼下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得局促不安地转过身,垂下头毕恭毕敬地向桥上的樊剑心行礼。
      樊剑心大步流星而来,踩碎水洼里倒映着的灯火,身后随侍的婢女们得小跑着才能追上她的步伐。婢女们举伞的举伞、提灯的提灯,豆绿的衣裙被雨打湿成草绿,映得一袭红衣的樊剑心灿若榴花。待婢女们草草收拾过亭子,又在座榻上铺了一层丝绢,这朵榴花才肯屈尊降贵,两只脚后跟互相一碰便蹬掉了绣鞋,懒懒地半卧在榻上。
      一是摸不清对方来意,关山月望着出现在视野里的绣鞋愣愣出神,因一路淌过水洼,鞋面上已经溅满泥点,鞋头点缀着的珍珠也变得黯淡无光,但这两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能抵寻常百姓一年的家用。樊大小姐弃之如敝屣,转头将这两只鞋踢进湖里,随口道:“替我把鞋捡起来刷洗干净。”
      樊剑心的口气太过理直气壮,仿佛受她吩咐的是无足轻重的小厮、受人轻贱的阿猫阿狗;作为还算受宠的姬妾,关山月不曾想过樊剑心的恶意是冲自己来的。她自觉在府里安分守己,日日应承在樊仁心跟前,不敢往樊大小姐身前凑。
      迟迟得不到应答,樊剑心不耐地扬了扬下巴,立刻有两名粗使的婢女齐步上前,架起亭中满身脏污的关山月,作势就往池水里摔。
      关山月慌慌张张地跪下求饶:“奴不会水,栽进这池里怕脏了各位的眼,求樊小娘子开恩,放过这一回。”她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挣脱开两名婢女,涕泗横流地爬到樊剑心的脚边苦苦哀求。其实她也不大指望樊剑心会网开一面,当前她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寄希望于樊仁心回来。
      可那樊仁心打骂过她之后,虽心生懊悔折回亭子里,却折在胞妹樊剑心的威严下。樊剑心继续躺在软榻上,拨弄着腰间佩戴的铃铛,轻描淡写道:“这是姨母的意思,如今局势变幻莫测,我们都得谨慎些,别再丢了账本。”
      樊仁心随之变了脸色,看向关山月时,眼里已无半点柔情:“她是奸细?”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樊剑心换了个坐姿,学着她姨母平日高高在上的口吻,“所以要考验考验她的忠心。”
      “考验?”樊仁心将信将疑,“把她丢水里?”
      “阿兄言重了,”樊剑心丝毫不觉得自己涉嫌草菅人命,“我的鞋子掉水里了,让她替我捡起来而已。若这点事都不敢办,留她何用。”
      樊仁心的目光在眼前二位女子之间逡巡不定,犹豫再三后吩咐关山月:“这池子浅,你去把鞋子捡起来,刷干净再送还给剑心。”
      关山月看了一眼樊仁心的脸,心想这个男人时而放荡、时而暴戾、时而乖顺,性格看似多变,实则只是朽木充栋梁。早知他是这样的酒囊饭袋,自己为何不去傍樊剑心这棵大树?
      再看一眼黑黢黢的水面,关山月笼进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握拳为自己鼓劲,修长的指甲狠狠地扎进肉里,疼痛让她往凄风苦雨的夜里迈出一步,掌心越是刺痛,她的语气也就越是温柔:“既是郎君吩咐,奴万死不辞。”说完,便攀上护栏,闭眼跳进池子里;“扑通”一声,冰冷的池水迅速夺走身上的温度,腥臭的泥沙灌进口鼻之中;她哆哆嗦嗦地想:至少樊仁心有一件事没骗她,这池子确实不深,水只没过她的肩膀,池底的淤泥也不过小腿高。她一面奋力拔腿,一面努力寻找两只绣鞋的影子。

      亭子里,樊仁心来回踱步,关山月刚跳下去,他就差小厮们点灯撑船为美人照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樊剑心一言不发,他倍感稀奇:“你怎么没拦着我?不会转头偷偷向阿耶告状吧?”
      樊剑心盯着水中那个娇小玲珑的身影,说:“阿耶向圣人负荆请罪去了,哪有闲功夫来管你。”
      “什么?”樊仁心吃惊,快步走到软榻边,弯下腰问,“这次倒霉的不是只有太子吗?”
      樊剑心伸手揪起兄长的耳朵,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李忠已是秋后蚱蜢,为平衡朝堂势力,圣人下一步肯定是打压信王哥哥,再扶持永王或者宁王。阿耶在官粮一案里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左右脱不开干系,与其等别人发难,不如自参一本换个从轻发落。”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樊仁心懊悔,继续请教,“那阿耶会被怎么样,杀头吗。”
      “说什么丧气话,”樊剑心用力揪住兄长的耳朵,“不是还有姨母在嘛,阿耶不会有事的,顶多被罚点俸禄。”
      “那便好,”樊仁心十分信服地点头,“这些都是姨母告诉你的?”
      “自然不是,”樊剑心脸上有几分骄傲、几分自满,“都是我猜的。”
      樊仁心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啊?”
      见身旁人脸上的神情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满是叹服,樊剑心唯一感想是夏虫不可语冰,她冷哼:“信不信由你。”
      樊仁心忙点头:“我信,我信。绣鞋捞上来了,快看看是不是你掉的那两只。”
      “刷干净再给我送来就成,”樊剑心压根儿不在乎绣鞋如何,她打量着水池边瑟瑟发抖的那个婀娜身影,“我越看,越觉得她像一个人。”
      “美人总是相似的,你只见了一个关山月,我哪儿还有个唤作茶瓶儿的歌女,也是才貌双全,改天引荐给你看看。”樊仁心不无自豪。他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较之东宫也不逊色。
      樊剑心不理会兄长的胡言乱语,吩咐身旁的婢女:“彩云,你带她去换身衣裳,然后盯着她把鞋刷干净再回来。”
      “是。”彩云答道。不等她走远,又听主子叮嘱:“盯仔细了,半点儿不许看漏。”
      樊仁心听出她话里有话,便问:“你还是疑心关山月?你若怀疑她,我赶她出去就是了。”
      “不急不急,赶出去后再找起来可就难了,”樊剑心虚握住关山月远去的身影,“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要杀要剐都方便。”
      樊仁心看着自己唯一的胞妹,道:“为兄觉得你越来越似姨母了。”
      “那是自然,姨母最疼我了,常说我能为她分忧解难,”樊剑心喜滋滋地从软榻上站起来,朝樊仁心张开双臂,“来,背我回去吧。”
      “都到出阁的年纪了,什么时候换个人来背你,”樊仁心背对着她蹲下身,“京城的青年才俊里,有没有哪个你看得上眼的?先说好,不准挑李瑶光那小子。”
      “全长安城都知道我喜欢谁,”樊剑心锤了一下兄长的背,“就你偏要问。”
      “你还心仪齐王呐?”樊仁心说,“听闻他从信州带了个貌美的小娘子回来。”
      “我早就知道了!齐王一回长安王就知道了!要你啰嗦!”樊剑心趴在兄长的背上发脾气。
      靴子淌进水里的樊仁心只是笑笑,直觉告诉他,齐王此人也非良配;但剑心既相中了,想必也不会差。于是他鼓励她:“既然喜欢,那过段日子我去齐王府上叨扰叨扰,帮你牵线搭桥。”
      “不需要!”樊剑心嗔怒,像是发脾气,又像是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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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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