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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江上风凉且有蚊虫,入睡前把帘子放下,淡淡的月光透进来,隐约可见两岸耸立的山岩,进入峡谷后水流变得十分湍急,沉没的客船被远远甩在身后。
瑶光只能用有惊无险四字概括方才的遭遇,自己堪堪躲过的致命一击可以称为走运,那及时出现的渔船可能否称为巧合?整理回忆,试图拾起自己错过的细节,身体却无意识地往李懿身旁靠过去,夜里寒气颇重,身上衣裳偏又单薄不足以御寒;待瑶光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汲取三哥身上暖意时,对方已经睁开眼冷冷望过来了。他登时露出尴尬的笑:“并非刻意为之,只因更深露重。”
自以为解释得合乎情理,但记起李懿自小不喜旁人近身后,瑶光连忙拉开距离:“您继续睡,继续睡。”说完还伸手替李懿理平整被压皱的衣袍。
渔船自崇山峻岭间漂流至清浅的河滩,李懿闭上眼,逐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瑶光也蜷成一团试图睡着,奈何身上衣裳单薄冷得人睡不着,不愿再打扰李懿,无奈之下偷偷把主意打到另一边的陈沭身上。
陈沭闭着眼,但端正的姿势让瑶光怀疑这人只是在养神,怀里的剑一有风吹草动便会出鞘;故瑶光最初只试探性地往那边挪了挪,暗自观察陈沭的反应,确认对方没被惊动后才大着胆子准备悄悄靠过去。
接着他浑身一颤,竟是小臂被身旁的人握住。隔着一层衣衫,他也能感受到李懿掌心散发的暖意。
“吵醒你了?”瑶光压低声音问。
李懿不摇头也不点头,眼神清明幽邃,一双漆黑的眸子,偏偏又那样亮,有明月坠落其中,那片月光又浇在瑶光身上,让人心头滚烫。
瑶光定定看了那双眼睛一会儿,窗外的天光水影无言,映进船舱。
互相静默了片刻,却是李懿率先开口:“有点冷。”
瑶光如何不懂弦外之音,立刻点点头:“是有点。”接着重新凑回李懿身旁,两人肩并肩靠在一起。李懿没再闪躲,任由对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就这样沉沉入梦。
一夜无话。
再睁眼已到黎明,身后的半团红日染红江面,眼前的江岸芳草萋萋,露珠晶莹。李懿推醒靠在肩上的瑶光,两人一起掬起江水简单地洗过脸。陈沭正在船头静坐,宁远将军在船尾撑船。
不知不觉已经抵达渡口,渡口边栓了三匹骏马,其中一匹的马鞍上停有一只鱼鹰,鱼鹰见船靠近,振翅一飞落在宁远将军的肩上。
宁远将军手持长篙,肩背鱼篓,对李懿一行人道:“从这儿往信州去不过两天一夜的脚程,我还得钓鱼,就不多送了。”
这般随性而为与陈宁远的一贯作风相符合,李懿见怪不怪,甚至能猜出待他们下船后陈宁远定要喝个烂醉。瑶光则心想此人真格外有趣,明明是个将军,又落拓得像个失意侠士。
三人各挑了一匹马,出发前李懿忧心瑶光不习惯骑马,毕竟七皇子从小娇气,骑射之类的课业能躲则躲;可如今看来,这家伙不仅骑术见长,忍耐力也强不少,空着肚子从日升撑到日落,直到傍晚才在一个镇子上歇脚休息。
镇子名清溪,镇如其名,屋前屋后清溪环绕,流水潺潺、柳绿荷红,每隔几户人家便有一桥,或宽或窄,或由白玉砌成、或用木根搭建,少说也有二十几座,水乡之隽永秀丽与长安的巍峨宏伟截然不同,繁盛富庶又不亚长安。活水给这儿注入的远不止鲜鱼,还带来人来人往的水上集市。今儿镇子正当集,热闹至傍晚才散,三人恰好赶上摊贩撤走前进了镇,只见水流上木筏首尾相接排成长龙,一眼望不见尾,木筏上吃穿用度、瓜果蔬菜样样皆有,也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物件,瑶光走马观花看了一通,总觉得这儿什么都新鲜,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左右打探着。
李懿正与陈沭商议找一间不起眼的客栈落脚,忽然瞥见瑶光按捺雀跃表情四处张望的模样,便知道这家伙一准想闲逛;但有昨夜沉船之事在先,李懿警惕周遭一切,不愿再犯险,因而说道:“方才述之兄说落脚的客栈里有上好的甜酒。”
瑶光顿时起了兴致,对陈沭道:“你先前来过此处?”
陈沭自然没来过,但默契使然,不看李懿眼色便懂自己该说什么:“正如少夔所言。”
李懿接着用手一指,正逢南风拂过茂密如瀑的柳枝,露出一面陈旧的酒幔,上书三字——甜酒栈。
瑶光鼻尖也嗅到似有若无的酒香:“好爽利的酒香!这就速速投宿去。”
说完便精神抖擞地往前赶,陈沭走在后头,压低声音问李懿:“你早看见那酒幔了?”
李懿摇头:“不过鼻子灵一点。”
虽各自要了一间上房,晚膳却是在一处吃的,瑶光授意店小二将酒菜端到自己的二号间,多添两副碗筷,再亲自邀了李懿和陈沭来,理由是人多吃饭香。
实际上,香的不是桌上饭菜,而是坛中佳酿,瑶光坐在正对窗户的位置,身后摆着三个酒坛,满怀豪情地对李懿道:“不醉不归!”
李懿停下手里筷子,抬起眼说:“你若醉了明日谁扛你去信州?甜酒只许喝一坛。”
瑶光飞快接话:“就是说花雕和女儿红还能再喝一坛?”说完后还朝李懿眨了两下眼。
无论饮酒或是休憩都极为克制的齐王毫不留情地用筷子敲了一下宁王伸向另一坛酒的手,宁王装作委屈道:“浪费也是恶业,不如这坛三哥你喝,另一坛述之兄喝?”
陈沭立刻道:“你们俩兄弟斗气可别扯上我。”
“并无斗气。”两人难得异口同声。
语毕,李懿继续用膳,瑶光却打起精神来劝诱陈沭,但陈沭不嗜酒,且有护送的任务在身,瑶光的算盘打空,只能对着水乡的夜景喝闷酒。
幸好景色不闷,客栈临水,水上一座白玉砌成的三孔桥,桥下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舫上不时有着罗衣、簪绢花的姑娘们进出,她们或抱琵琶、或持箜篌,琴弦一动便是悦耳的江南小调。
配上清风雅乐,一坛甜酒很快下肚,瑶光脸颊泛起微红,搁下酒杯,起身对李懿道:“酒喝急了,有些头晕,我出去吹吹风。”
李懿点头,叮嘱道:“不可走远。”
瑶光笑着说:“好,就在附近走走。”
画舫今夜就停在三孔桥下,上面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瑶光趴在桥上观察了一会儿,觉出他们正在搭一个花团锦簇的戏台,又听其中搬梯子的男子催其他人:“快点,今夜要先唱一折游园惊梦,晚了班主要骂人的。”
而船头那名半抱琵琶的女子则笑道:“这话说的,我是个母老虎不成?”
接着便听那男子讪笑:“那今夜戏台要是搭不起来……”
女子闻言放下琵琶,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男子的鼻子:“仔细你的皮!” 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泼辣起来也另有一段风度。
话音一落,围在女子的其他姑娘们便纷纷笑起来,那女子佯装生气,冲她们说道:“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赶紧帮忙去,做不了重活的话搭把手也不会么?”
就有姑娘好声好气说道:“是、是、是,冯姐姐,我们这就去,保证今夜就有戏可唱。”
瑶光喜欢热闹,自然也喜欢听戏,那位班主言语简练、动作利落,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搭建戏台,瑶光越看她便越觉得面熟。
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又姓冯……
忽然有个肩扛重物的健壮男子上了船,瑶光追着他的背影边打量边快步走下桥,在河边被画舫上的三位姑娘拦住。
其中一名穿着葱绿衣衫的姑娘张开双臂拦在他身前,开口说:“戏台没搭好,您要来听戏还早。”她声音清脆悦耳,应是梨园的好苗子。
瑶光后退一步,拱手道:“确实唐突了各位姑娘,只因前几日我与一位朋友走散,不料方才见他出现在船上,一时着急了些。”
瑶光态度谦和、举止有礼,换上一个诚恳的苦笑,很快让那位姑娘放柔声音:“你那位朋友叫什么?我帮打听去。”她刚说完,另外两名姑娘便开始捂嘴偷笑。
“他诨名冯老八,年纪大概四十左右,是个看起来凶神恶煞、实际也凶神恶煞的壮汉。”瑶光说着,用手比量了一下冯老八的身高。
葱绿衣衫的姑娘见他言语有趣,又说得煞有其事,不疑有他,道:“那你在这里等着,我替你去问问。”
她转身走后,立刻有姑娘小声笑道:“她平时可不是这般热心肠。”
见瑶光目露不解,另一姑娘补充:“定然是动春心了。”
接着她们问起眼前这位俊俏得能登台演小生的人年龄几何、可有婚配、家里做什么营生,盘问得仔仔细细,却让人生不出恶感。
瑶光依照预先编排过的说辞一一应答,不过班子里的人常跑江湖,见多识广,他不指望她们能全信。
约过一盏茶的时间,葱绿衣衫的姑娘从画舫里走出来,行至瑶光面前露出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
仔细打量会发现她似乎补过胭脂,原本插在鬓发间的绢花也换成一支珠钗,尽显小女儿情思。其两位姑娘见她回来后都知情识趣地避开,其中一位不忘先臊她一下,她自然羞红脸。
她没能寻到冯老八,半低下头,轻声给他道歉。
瑶光一早猜到冯老八不会如此轻易让她寻到,又或者她不想惹麻烦护着冯老八。换上一副遗憾表情,瑶光叹息道:“即使如此,那能否请姑娘代我向冯班主转告一句话?”
桨声灯影里,葱绿衣衫的姑娘抬起头,用细细的声音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瑶光将女孩子家泛红的耳廓看在眼里,微微笑道:“叫我瑶光就好。”
葱绿衣衫的姑娘点了下头,抬起脸露出又圆又亮的眼睛,说:“那姚公子也叫我桃叶就好,如果姚公子明晚能来看戏的话,那我便答应代为转达。”
瑶光不解:“为何定明晚?戏今夜不就能看?”
她连脸颊也红透:“明晚我才唱旦角。”姑娘家的心思有时简单易懂得如同清水里的莲子,教人不忍拂逆。
戏台已经搭好,试音的锣鼓声催促戏班里各位姑娘们就位,她着急起来,不由得再靠近一点眼前的人:“还是姚公子先说要转告什么吧。”
瑶光笑着眯起眼,说道:“那劳烦桃叶姑娘了。”
他笑起来时又干净又好看,脸上的酒窝不仅能醉倒人,还能醉倒天上月亮。
坐在客栈里的陈沭盯着一蹦一跳回到船上的小丫头,忧心她会不会栽进河里,又或者回头补一刀给这最爱撩动女子芳心的家伙。
以往陈沭只听说过七皇子的女人缘很好,如今可算见识到了,不得不说天下之人,好色者多。
但李懿兴致缺缺,瞥一眼河边后随即把视线移开:“你耳力比我好,方才他们在说什么?”
陈沭无奈地摇头,说道:“我又不是顺风耳,只能看见他们靠得很近。”
这话落进耳里,怎么听都不对劲,李懿说:“明日还得早起赶路,你去把瑶光喊回来。”
陈沭心知李懿性子别扭,站在窗边当老妪喊童子回来吃饭这类的事自然不肯做。但陈沭同样不情愿,李瑶光哪怕不姓李也不会姓陈,自己瞎操心什么。
“清玄,夜快深了。”他对立在河边赏月的人影说道。
人影从柳树荫下走出来,仰头回答:“这就回去。”
陈沭刚松一口气,就见坐他对面的人半抬眼皮,朝自己问道:“清玄又是何人?”
他不假思索道:“清玄不是宁王的字?”话音一落立刻察觉态势不妙。
摇曳的烛火攀爬上对面那人的身上,半是阴影、半是光亮,一张脸喜怒难辨,就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一样。
但隆裕帝的心思只有极少几位不怕死的敢去赌。至于齐王的想法,陈沭姑且能猜一猜:“诚如少夔前夜所见,宁王和我其实相识。”
李懿矜贵地点下头,不咸不淡道:“哦。”
“宁王幼时不愿骑马,那会儿我还没在金吾卫当差,家父便派我去照看宁王。”陈沭解释起自己和李瑶光那点微不足道的交情。
陈太傅数重官职在身,政务繁忙,在教学一事上不大可能事必躬亲,好在校场上有不少世家出身的武师陪皇子们练习。陈沭没当金吾卫之前也在这儿混碗饭吃,凭眼缘挑了个看起来最省事的皇子。
事实证明,他眼光很准。大皇子太傲、二皇子不需要他教、三皇子四皇子令人望而生畏、五皇子是个捣蛋的小胖子、六皇子吃斋念佛,还是七皇子好,一双眼睛里诉说的全是想要偷懒。
他继续解释:“宁王当时不愿学骑射,我便教他在衣服里藏一根软刺,上马后在马背上扎一下,多试几次包管没人敢再逼他骑马。”
李懿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松动,半晌后才道:“这你也敢教他……”
陈沭苦笑,如实道:“现在想来一阵后怕。”李瑶光那时一个半大孩童,骑在发狂的骏马上,牢牢抓住上下颠簸的马鞍拼嚎,把陈太傅唬得脸色苍白。
“一个敢教,”李懿摇头叹气,“一个敢学以致用。”
他们谈话间,敢于学以致用的当事人已经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房间,语带好奇道:“你们在讨论什么趣事?这样起劲?”
陈沭道:“是在讨论有趣之人。”他边说话边暗暗朝李懿的方向递了一个眼色。
被江南的二分明月夜蒙住眼的瑶光很轻易地猜错陈沭之意:“三哥也觉得有趣的人?莫不是樊家大小姐?”
话音未落,李懿利索起身、再转身、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房间,走出门前不忘叫上陈沭一同离开,瑶光更摸不着头脑,低声自言自语:“看来三哥和陈沭关系很好。”
同时又愤愤不平:“陈沭那个光棍至今连家都未成,三哥若要学讨女子欢心,同我商量岂不是更好。”
他用来揣摩的时间不多,简单沐浴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再披上外袍、推开窗户。
踏月而至的不一定是佳人,也有可能是壮汉。因酒坛被收走,无法借月色独酌,只能退而求其次,斟一杯清茶。
冯老八翻窗而进时,瑶光正愁独饮无趣,见有客如约而至,自然欢喜:“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窗外花开成雪,杯中茶愁成酒。
“不用,”冯老八断然拒绝,谨慎地环顾一圈四周,“我来这儿是想完璧归赵,希望您能放我一马。”
“我可没想过害你,”瑶光打量着一身短衫的冯老八,对方一双眼睛又凶又狠,好似外邦进贡过来的某种野兽,在这样的眼神下,瑶光说话愈发慢悠悠,“反而你对我下过杀手。”
正如瑶光所料,冯老八此人目无尊卑,能好声好气说话已经不易:“我这人头脑简单,您让戏班里的人提醒我别轻易当掉玉佩,我当您有心放过我,这才敢露面,玉佩还您,恩怨一笔勾销成吗?”
求人的话也能说出咬牙切齿的意味,让人觉得颇有意思,瑶光也不怎么在乎长幼尊卑,他答道:“你都破釜沉舟了,我也不好白白让你破费,那玉佩送你就是了,本来我也不想要。”
冯老八听了,脸颊连着抽搐几下。盗得玉佩的当夜他就找黑市的当铺鉴定过,当铺老板一口断定这是皇宫流出来的物件,无论如何也不敢收,看玉佩的眼神俨然是在看一只会蜇人的毒蝎。
如今毒蝎到了自己手上,冯老八无法,暗暗盘算找个机会将玉佩丢进河里。
却又听桃叶口中记挂的“姚公子”开口:“现在我不想要,保不齐哪日我又想要了,若是我想要时,哪怕跳进海里,你也得捞出来给我。”
冯老八勉强按捺住脾气,嗤笑道:“您折磨我呢?”
“也不是,”瑶光换一只手撑着下巴,勉强被雨前龙井提起的劲儿降下去后,整个人显得尤为无精打采,“就觉得有趣。”
在冯老八暴跳前,瑶光补充:“若答应了,刺杀我的事一笔勾销。”
他说完打了个呵欠,趴在矮小的案几上,再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冯老八见他如此,也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怀揣着那枚会蜇人的玉佩再翻过窗。
忽然,趴在案几上的人忽然睁开眼,幽幽道:“对了,我姓李,不姓姚,你若有事找我,应该知道去何处。”
冯老八两眼一黑,径直从窗台上栽下去,落入水里发出“噗通”一声巨响,河水哗啦地四溅,瑶光乐呵呵趴在窗台上看冯老八像一尾游鱼般消失在黑夜里。
旋即又开始发愁,明早如何解释这声异响给李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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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