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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彼黍离离
直到天微微亮,睡意才涌上脑海,李懿姑且算在丧期,贵妃向隆裕帝求了恩典,免他十五天的晨定昏省,隆裕帝对第三个儿子一惯不上心,干脆读书骑射一并也免了。据说这般特殊待遇让素来不爱念书的五皇子羡慕嫉妒恨,为此,五皇子亲自跑来含凉殿问李懿走了什么好运才能不做功课。
后妃自缢属于宫闱辛秘,隆裕帝下令封口的事旁人自然不敢触霉头,李懿的一问三摇头让性子爽直的五皇子气得跺脚。
当事人着实不想要这样的恩典。
不用读书、习武,意味着他要留在含凉殿,而留在含凉殿意味着他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来应对他的七弟——李瑶光。
都说隆裕帝偏心到没个边儿。
十一个子女里面,上到太子李忠,下到刚学会走路的公主李慈,皆以“心”字底为名,唯独第七子与其他皇子不同,据说瑶光出生时恰逢边疆信使送来捷报,长安洒下春雨如酥,朝堂之上隆裕帝抚掌三下,当着百官的面道:“吾儿乃是祥瑞。”
七皇子到满月才有了大名,隆裕帝与礼部尚书对坐良久,将礼部呈上的议案一一否决后,苦心孤诣地想出二字——瑶光。
瑶光,谓北斗杓第七星,资粮万物者也。
据说礼部尚书回府后火急火燎地修书一封给他的皇后妹子,告诫她忍字当头。
忍。
这也是李懿这几日反复临的字。
李瑶光活泼得很,每天除了堆雪人打雪仗外,多余的精力全放在了“新玩伴”身上,往往晨钟敲完,李懿的门扉便要被叩响。
“三哥,你起来了吗?”七皇子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有点漏风,但盖不住声音清脆,比夏夜里床底下的蝈蝈都恼人。
若李懿不应,这“蝈蝈”会一直叫下去,可怜眼皮刚合上的李懿,不得不出于礼节地应一声,接着门被推开,外头探进半个脑袋:“三哥,我来喊你一起用早膳。”
一同进来的还有端着食盒的瘦宫女。
经七皇子介绍,瘦宫女唤作修竹,精明能干,乃含凉殿后厨第一厨娘是也。
只是修竹为人古板,一张脸平日总拉得老长,仿佛周围人都欠她银子,除却瘦削这一点,身上再没其他地方称得上静若修竹。
正如隆裕帝最宠爱的李瑶光半点也不祥瑞,在李懿心里几乎能和“忍”字划等号。
修竹将食盒里的粥与小菜摆好就退了出去,留下李瑶光独自在屏风外等李懿洗漱好一起用膳。
来含凉殿的几日李懿都不敢熟睡,哪怕心知那个回纥女人再蠢也不至于在含凉殿里痛下杀手,但整夜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落微阁的点滴。
他对自己的生母并不怀念。
梅昭仪生性懦弱,偏有着不合时宜的天真。
天真又懦弱的人注定在隆裕帝身边活不长久。李懿自小就懂的道理梅昭仪却看不穿,仍旧固执己见,把自己活成了宫墙角下的一块苔藓。
她这辈子唯一的勇气都用在那三尺白绫上了,剩下的惶恐无助统统抛给李懿。
但李懿在外人面前从不肯松懈,哪怕外人已经等了他半个时辰。
趴在案上的七皇子眼看要瘫成一滩软泥,手里来回把玩着皱巴巴的皮影,见李懿出来后立刻挺直了背,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精神百倍道:“三哥,我等了你好久,你是在里头睡了一觉么?”
李懿立刻否认:“自然不是。”事实上他只是靠在枕头上小憩了片刻,可能这个片刻有些久。
他也看出来正在换牙的七弟在一桌子糕点与小菜前忍得很辛苦。
贵妃于吃食方面管得严格,后厨半块糕点都不给七皇子准备,并下令谁都不能暗渡陈仓接济七皇子。
可瑶光是谁啊,是个神人。
他年方八岁的脑袋瓜儿一转,含凉殿不是新来了个三哥么?
早膳有糖糕与甜粥的李懿便成了他的饭搭子,每日清晨准点截住掌管后厨的修竹,一连四日,风雨无阻。
李懿不嗜糖,对吃食并没多少讲究,更何况在落微阁的这些年也不允许他挑三拣四,往往有什么吃什么,出乎他意料的是碗里的甜粥居然还是温热的,他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正在和寡淡无味的蔬菜粥做斗争的李瑶光。
七皇子无糖不欢。
当着李瑶光的面,在对方巴望的眼神下一口一枚糖糕、再细嚼慢咽地吞下,这种行为无疑能够缓解失眠带来的焦虑。
但李瑶光不合时宜的体贴无疑让李懿更加焦虑,寒冬腊月,晾了这么久后,不仅粥是温热的,连桂花糕也冒着热气。他不愿细想,潦草地喝了几口粥便停下碗筷。
厌倦清粥小菜的李瑶光跟着也停下了筷子,吩咐门外的宫女进来收拾桌子。
早膳后李懿要开始练字,照例从“忍”字开始,前几天李瑶光都会知情识趣地不打扰,今天却有所不同。
李懿前脚走进书斋,后脚李瑶光便跟了上来,李懿不解,停下脚步转过头打量身后的人。
八岁的孩童比十一岁的要矮上不少,李懿居高临下地仔细观察对方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李瑶光确实有一副招人喜欢的相貌,眼睛又大又圆,茫然时会露出几分天真。
比如此刻。
他显然不懂三哥为什么瞪着他,微微歪着脑袋,问:“三哥今天不练字吗?”
“练,”李懿答道,身子却始终没从门边挪开,“你呢?”
他自然不会信李瑶光也要练字的鬼话。
七皇子念书的头一天就敢在太师眼皮底下折纸船画王八,习武时连拉弓都懒得做样子,但隆裕帝不以为意,王太师与陈太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圣人的纵容无疑让李瑶光从动如脱兔变成动如疯兔,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让七皇子从“独乐乐”变成“众乐乐”,时常撺掇着五皇子与四皇子陪他一同胡闹。
起初李懿不懂怎么五弟会被七弟带偏,但接触了几天下来也就明白了。
李瑶光的聪明在于体贴入微。
含凉殿是贵妃的地盘,李懿没有在这儿鸠占鹊巢的自信,于是让开一条路,并亲自替对方铺开宣纸,说道:“七弟要临谁的字帖?”
书斋的收藏多得超乎他想象,墙壁四面的架子上均被古籍与画轴塞得满满当当,书斋中央的大案几旁放了一张小案几,贵妃把大案几给了李懿,又新备了一套文房四宝给他。
这众多孤本与珍本在李懿来后才得以见天日。
他拿起一本字帖,问:“柳体可好?”
七皇子白嫩的脸鼓起,两条眉毛拧成麻花。
李懿换了一本字帖:“那兰亭的拓本?”
七皇子继续鼓起脸,在李懿丧失耐心前,终于答道:“我画画吧,三哥你练字,我不出声便是了。”
李懿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假装研墨,反思自己的嫌弃是否表现得太过。
李瑶光当真说到做到,不声不响地在案前创作了半上午,直到有人的肚子先“咕”地响了一声。
窗外依旧落着雪,天地间寂静一片。
忽然又听见“咕”的一声,二人均未说话。
片刻后七皇子停下笔,对着窗外吩咐道:“去和修竹说,要一碟芡实糕,一碗酥酪,还要一盏桂圆红枣茶。”
随侍的宫女答:“七皇子,贵妃不让婢子给您准备甜食。”
李瑶光别过头,目光投向窗外寂静无声的白雪,闷闷说道:“我当然知道,前两样是给三哥准备的。”
李懿第一次看见那么丰富的面部表情,苦大仇深与气急败坏各掺一半的复杂神色。
后厨很快送来了吃食,精致的食盒放在小桌子上,李瑶光把上头画满奇怪线条的宣纸随意一卷丢在旁边,迫不及待地端起桂圆红枣茶尝了一口,接着立马抬起头,字正腔圆地问:“红糖呢?为什么红糖都不放?”
但说话还是漏风,李懿听了想笑。
修竹顶着七皇子控诉的眼神,镇静地答道:“贵妃说您不能吃糖。”
李懿顿时觉得自己这一口芡实糕咬下去很有罪恶感,因为此时的李瑶光气鼓鼓的样子太像书中描绘的河豚。
可惜三皇子同情心从来有限,不仅把芡实糕全吃完了,还连酥酪都没放过。
修竹见三皇子吃得开心,又变戏法似的从食盒最下层端出一盏银耳莲子羹,说是贵妃心疼三皇子读书辛苦,特意吩咐后厨准备的。
李瑶光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豆大一颗,修竹装作没瞧见,从容不迫地收拾食盒,第二次瞧见七弟哭的李懿还有些不知所措,身旁的修竹朝他挤了个眼神,比了个口型,大概是“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
李懿把一早练的二十九个“忍”字收起来。
习惯就好,再遭也不过三尺白绫,一张草席,半叠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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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