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晴酒

作者:一碗芽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十四章


      常言道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
      含元殿前誓师时,天边恰巧洒了些细雪,若流萤舞在空中,落在隆裕帝明黄色的龙袍上。
      送行的鼓声擂起,李懿在百官瞩目下出了巍峨的丹凤门,亲身来到大明宫外,在夹道百姓的殷切目光下策马奔过长安街,这是李懿第一次真正见到他父亲的子民,不是史官笔下笼统的“饿殍遍野”,也并非奏疏上潦草的“数万流民”,李懿见他们伸长脖子挤在街道两旁,朝自己报以或热烈或好奇的视线。
      或许对从戎的将士而言,回报这些期盼的目光才是浴血杀敌的意义,至少李懿认为,圣人在含元殿前那一番高谈阔论,着实让人不愿慷慨赴死。
      他领着一队轻骑穿过明德门,马蹄声踏碎地上的寒霜,城墙上守门的卫士齐诵“武运昌隆”,可惜李懿的脸被北风吹僵了,愣是扯不出一个笑。

      押送粮草的车队已侯在城外,将士们的盔甲映着天光,似卧在雪地里的一条长龙,领队的是个面生的男子,官五品宁远将军,他手里把玩这一个破破烂烂的酒囊,李懿遥遥见他,便觉得这人与“寥落”二字极为相称。宁远将军见李懿来了便把酒囊系回腰间,扬了扬眉毛,左眉上那道疤仿佛极不情愿地跟着一动,将双臂提至胸口敷衍地抱拳,便算是行过礼,再三言两语说清队里行军的规矩,便算是打过招呼。
      李懿知道自己官再大也是客,默默记下规矩后便随着车队赶路。宁远将军见李懿态度配合,左眉上的疤也不再挂那么高,朝整装待发的将士们道:“赶路吧。”
      便有人高举起手里的旗杆,军旗猎猎扬在风中,似前行的火炬。

      李懿握紧缰绳领着轻骑跟在宁远将军马后,途经十里亭时不过回头遥遥往了一眼身后的国都,只见地白风色寒,长安负雪矗立平原上,苍茫若远山蓬莱,等不及发出一声感慨,便听见那位负责押送粮草的宁远将军道:“齐王若是不舍长安,便趁现在多看两眼。”
      李懿很懂看旁人的眼色,他在这素未谋面的宁远将军眼里读出一丝戏谑,可惜李懿自小就不喜配合旁人说玩笑话:“没什么不舍,将军多虑。”落微阁、含凉殿、大明宫,他都放得下,一座长安又如何。
      宁远将军听这回答老气横秋,不似十五六岁少年郎该有的模样,又解下腰间酒囊晃了晃,半是打趣:“您那神情不像放得下的模样,喝口酒哭一哭?”
      李懿不再回头,反而把心思挪到宁远将军身上,刚刚有人称这位宁远将军为“陈将军”,而年纪约摸四十不到、却担了押送粮草的重任的陈将军,很难让人不怀疑与朝堂上那位陈太傅有什么既不可告人又人尽皆知的关系。
      宁远将军似乎看透李懿心中所想,收回酒囊重新挂在腰上,略带不屑说:“军里兄弟们的职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靠关系只能坏事。”
      李懿见他意有所指地盯着自己,也不恼,回道:“倒是我狭隘了。”
      碰上软钉子的定远将军很败兴,双腿在马肚子上一夹,驱着马往队伍最前方小跑去。
      落得耳根清净的李懿继续按照自己的步调在队伍中前行,风中的细雪呛得胸口冰凉,他呼出一口雾白的气,领略到何为冰雪襟怀。

      寒天催日短,是夜,车队在荒郊野外中寻得一间驿站宿下,定远将军说这回运气不错,驿站里饭食和热水都还有,几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士兵笑逐颜开,搓了搓冻得乌青的手,招呼跑堂的伙计赶紧送些热汤饭食来。见他们大大咧咧地往饭堂里先走,定远将军笑着踢了他们一脚,使了个眼色示意齐王在此,士兵们脸上笑容顿时僵住,比路边顽石都硬,其中一人讪讪对李懿道:“我们、不、下官、也不是……在下、在下在院子里吃,齐王先请。”他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磕磕巴巴,行礼时被门槛绊倒扑在地,摔了个“大礼”出来,有胆大的憋不住笑了一声,更多的则是用眼睛紧紧盯着漩涡中心的齐王。
      李懿清楚,围在他周围的士兵们若论勾心斗角、搬弄是非,加起来未必能聪明过一个郑修容;但这儿不是大明宫,巧舌如簧敌不过好勇斗狠,唇枪舌战快不过手起刀落,思忖间李懿有意多瞥了一眼惹出这起是非的定远将军,却见他老神在在地抖落肩上雪花,神色里带有嘲弄意味。
      陷入困境李懿不知自己几时得罪了这位将军,幸好这等场面远称不上棘手,前几年众位兄弟给他使的绊子远比这凶险,其中一回便是斋戒之日,有人在李懿的食盒中发现一块酥肉,那时隆裕帝的目光之利远胜锋芒,奏乐的宫人双手连拨弦都不稳,幸得李懿头脑清醒,知道隆裕帝恼的不是荤腥而是有人敢在家宴之上动手脚,李懿便借隆裕帝的疑心,以退为进,不自证清白,反而任由隆裕帝把众皇子挨个怀疑遍。

      这些将士们的视线较之当年宴席上的冷嘲热讽,正如杨柳风拂面,不痛不痒。
      李懿虚扶起摔倒在地的士兵,淡淡道:“我虽有官职却无军衔,更无军功在身,受不住如此大礼。”
      跑堂的伙计也知道有个“王”字在身的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低头哈腰请李懿进门,李懿一脚跨进门槛,然后对门外的将士们说道:“你们是宁远将军的部下,进不进来吃饭,听他差遣便是。”
      不知所措的士兵们便将视线挪到定远将军身上,那位将军收起看热闹似的神情,对眼巴巴的下属们说:“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不准喝酒听见没?”
      有人起哄:“您酒囊里不是酒?”
      宁远将军竖起两道眉毛,拍了拍腰间破破烂烂的酒囊:“这里面是药酒,等你们里头有谁骨折了老子给你们救命用!”

      然而宁远将军落座后,不仅亲自摆起炉子温了一壶酒,甚至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米,慢悠悠吃着。他斟酒的动作利索老练,与“风雅”二字半点沾不上边,同坐一桌的李懿仍旧规规矩矩,一碗稀粥两个窝窝头,哪怕稀粥里捞出了几颗沙砾,李懿也假装没看见,把在落微阁里练就的一身面上功夫拿出来,迎着周遭小心翼翼又百般试探的审视目光继续用膳。
      跑堂的伙计特别优待了齐王殿下一碟咸菜,可惜这碟咸菜大半进了宁远将军的肚子,隔壁桌干啃饼子的士兵好生羡慕,左一瞄右一瞥地偷瞧过来,小心翼翼的模样有些眼熟。
      李懿细细琢磨片刻,是了,在瑶光想要什么又不便直接开口时,也是这般欲言又止的婉转,偶尔还会演上一出欲擒故纵。李懿极少上当,却总是妥协。

      但隔壁桌的视线胜在直白。
      李懿从行囊里掏出了一包糕点,早晨李瑶光忧心他路上会饿,特意准备了满满一盒糕点,李懿解释完行军不是春游,却见讨人嫌的弟弟还是不肯让步,只好从食盒里挑了点包进纸里带在身上。
      宫里糕点做得自是精致,隔壁桌的人眼睛都看直了,小声嘀咕:“老子手里的饼子怎么就不香了。”
      李懿认出声音,对方就是方才被门槛绊了一跤行了“大礼”的那人,方才在屋外没看清脸,现今映着烛光,李懿才注意到对方个头高大、体格壮实,坐在那儿如同一墩硕大的石狮子。显然石狮子的饭量也很惊人,稀粥已经空了半桶。
      对方肤色黝黑,神情憨厚,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尽头是李懿手上的一包糕点。
      李懿把手里的糕点全递过去:“我不吃甜,不如你们分了。”
      “啊?”那人下意识接过,半晌后才如梦初醒般补充道,“谢、谢过齐王。”
      宁远将军看不惯手下人结结巴巴的样子,呷口酒,丢了粒花生米进嘴里,懒洋洋开口:“齐王的意思是让你分给大家吃,占小小你发什么呆?”
      被呵斥得一愣一愣的占小小拣了一块糕点囫囵塞进嘴里,慌慌张张把剩下的递给其他人,宁远将军拣了一块赤豆的、一块红糖的,见宁远将军不拘礼,其他将士便也不客套,一袋糕点分完时,李懿喝光了碗里的粥,自个儿简单收拾了碗筷,又拎着行李自个儿往楼上走。

      在旁人看来,李懿进退有度、有条不紊,可真实情况只有李懿自己清楚,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痛的,脸被北风刮得生疼,手上长了冻疮,卸甲时冰冷的金属片粘在手背上,一扯就是一小块血淋林的伤口,浑身血液仿佛也是冷的,喝下热汤也不见暖起来。
      这一天下来,莫说皇子,怕是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子弟也鲜少遭此大罪。
      但李懿仍旧不觉得苦,他记得落微阁的老侍女年年都会长冻疮,那双枯树皮一般的手在冬天涨得像鲜萝卜,老侍女总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人上人便如他父亲隆裕帝那般尊贵。
      那时李懿觉得老侍女的话不对,有些人苦了一辈子还是苦,就好比壶里的药渣,翻来覆去地熬也是苦,苦够了便被倒掉。
      可李懿如今却觉得,吃些苦也不是什么坏事,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余下的一二他愿拿来搏一搏。
      行囊里还有一罐冻疮膏,李懿给自己抹上后便和衣躺在榻上,不敢安稳睡下,便胡思乱想起来,但脑子却空白得离奇,整个人如同被雪花淹没,夜也静得离奇,驿站外守夜的士兵整宿聊着天,声音正好飘进窗里,李懿听他们谈出嫁的阿姊、佝偻的阿娘、蹒跚学步的稚子……
      他们拉家常也说浑话,天南地北地说着,李懿便天南地北地听着,直到眼皮子打架,白天的困倦一起涌上来,朦胧间他听见窗外又有人好奇起皇宫里是什么模样。
      改天问问齐王不就知道了。
      有人这样回答,听声音似乎是那个背宽得像城墙的占小小。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924148/1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