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洹夜巡

作者:思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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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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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老远来一趟,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我还没吃中饭,一起吃点,瞎聊聊?”
      俞庄嵁扫了一眼昆城在桌上摆开的茶具,点头答:“当然可以。”
      赌场再往下一层是他们自己开的火锅店,刚走进电梯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辛香味,这味道让俞庄嵁想起另一家饭店,随之便是一阵强烈的莫名焦虑。
      “小俞总吃辣么?”
      “还行。”
      “我们厨师用的秘方相当厉害,几十种香料炒在一块儿,您一会儿可别嫌辣。”
      “那一定要见识一下了。”

      暗红色浓汤在雕龙金锅中冒着滚烫热气,被翻炒炖煮过的各式香料翻涌在汤面上,十来碟瓦色碗盘上生鲜高高堆起,绕着炉子铺满了圆桌。白雾在桌子中央源源不断地升腾,在二人之间拉起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帘子。
      “今天开车了么?”昆城招呼了服务生来倒酒,“来点儿山城啤酒?特意空运过来的。”
      俞庄嵁本能地想拒绝,便说:“开了。”
      “一会儿我让司机送你,喝点吧?”

      不宜犹豫,俞庄嵁便点头,看着服务生拿来冰杯,加上冰块,匀着泡沫一点点倒满。
      “看来小俞总也是懂规矩的人,这要合作啊,必须得互相信任,我们这一辈的信任呢……多少都从一口酒开始。”
      “明白,这杯敬您,祝您生意兴隆。”俞庄嵁举着酒杯站起来,俯身向昆城示意。
      昆城扬了扬杯子,并未起身,只道:“多谢。”
      “您请便。”俞庄嵁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见昆城只喝了半杯,却并不在意,神色如常。

      “小俞总长得这么精神,身边女孩一定不少吧?”
      “倒也不算多。”
      “现在有正经对象么?”
      “没有,”俞庄嵁夹了一片生菜到蘸料里,抬眼道,“城哥您呢?”
      “嗐,我自由惯了,更何况咱们这一行,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成家就是徒增烦恼,混混就算啦……可别拖累别人。不过你还年轻,以后的事儿也说不准。”
      “是这个理。”

      “俞大哥那边有消息么?打认识他开始,我就没见他带女人出来露过面。”
      “巧了,我也没见过。”
      昆城大笑起来:“那他管你管得严么?”
      “严啊,”他吃了口菜,“要不怎么专程派人去我家搜人呢?”

      “啊?这是什么癖好?”
      “他怕我遇人不淑,没事儿就找人盯着。”
      “这倒真有点狠啊,你说你正常带个女孩回家,发现后面一帮人跟着,那还不都得被他给吓跑了?”
      “是啊,上回我回家发现俩弟兄撬了我家的门,给我吓得不轻,一问才知道是为了这事儿。”

      昆城涮毛肚的动作一顿,收敛了些笑意,探问道:“俞大哥还允许手下直接撬你的门?”
      “我也纳闷啊,我好歹也是他名义上的儿子,怎么他派的人胆子就那么大?”
      “这必须得好好管管啊!手底下的人没上没下的,以后你出来怎么做事?”
      “那俩弟兄也挺有意思的,脸长得特别像,但是一个特壮,一个特瘦,就像健身前后的对比图,”俞庄嵁往嘴里灌了口酒解辣,渐渐放开话匣。

      “后来那俩人怎么处理的?”
      “我还能怎么办?毕竟是长辈派来的人,只能好酒好菜招待着,先把人劝走了再说,临走前啊,我还跟他们讲好了,别提我屋里的女孩。”
      “他们能替你瞒着吗?”
      “能,当然能,都处理好了。”俞庄嵁笑了笑,视线聚在对面的人脸上。

      言语来来往往,昆城嘴上依旧吃着,话渐渐少了。
      滚汤的咕噜声在沉默里放大了不少,席间白烟袅袅,射灯投下的金光与包厢四下的昏暗强烈比对,时间久了也略有些灼眼。

      吃得差不多了,昆城突然放下了筷子,拿起桌子边缘的遥控器,边按下开关键边问:“对了,我记得今天有利物浦对曼城的比赛,看一场?”
      “好啊。”俞庄嵁拿起纸巾抹了抹嘴角,放下筷子望向吊在包厢角落的巨大电视屏幕,恰逢比赛开场,观众席上人头攒动、红蓝旗帜对舞,鸣笛声与欢呼声充斥着球场。

      “小俞总爱看球么?”
      “看得不多,不过我有个教授是利物浦的忠实球迷,利物浦赢球就给我们放假,输球就给我们布置作业,所以今天的比赛倒还挺重要。您有喜欢的球队么?”
      “那今天可得押利物浦赢了……我没有喜欢哪队,就是喜欢英式足球,有一定的观赏性,重点在于……冲撞中的平衡。”

      说着,昆城按下遥控器按键,球场的热烈喧闹瞬时被抽离,屏幕跳转入一片雪花。
      俞庄嵁没吭声,垂眼看了看手机屏幕,暗自绷紧了神经。
      “稍等啊,信号没接通,”昆城侧身关了桌心的炉火,又笑着指了指屏幕,“来了。”
      俞庄嵁循声扭头望向屏幕。
      看清内容的瞬间,他听见耳边轰的一声,脑中若有雷击,思维遽然空档停转。

      漆黑的隧道末端,荒芜的轨道交际处,枯草泥泞之间的铁轨上,倒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他的防水外套,脖间绕着他的灰色围巾,长头发顺着石块嶙峋的表面展在一边,冬风烈时发尾便被扬起,风止时又颓然落下,脆弱飘飞,就像没有生命的野草。

      他懵了好一会儿,直到昆城的声音将他拉回紧迫的现实。

      “这顿饭呢,也吃饱了,咱们就别兜圈子了。这小姑娘叫什么来着?我有点儿忘了,小俞总能提示一下么?介……介什么来着?”
      烟气散了,此刻,昆城能清清楚楚看见俞庄嵁的面孔——他果然是庄阜的孩子,平日台面上总是嬉笑得体,可情绪一旦不好起来,眼廓间便阴沉得可怖。
      只是和庄阜不掩怒意、风风火火的性格相比,这个人脸上找不到任何愤怒的情绪。
      唯有漠然的敌意,暗敛的狠劲。

      行内老道者其实最怕初生的狼崽子,因为即便狼崽在某些事情上尚有心无力,但一旦被逼急了……铆起来做事很有可能不讲规矩、不计后果,什么利害关系、人情世故都对他们起不了作用,几近退休的前辈最终栽在这些年轻人手里的也并非个例,这一点上昆城不敢放松警惕。

      见狼崽不答话,昆城又以客气的语气询问道:“着急了?”
      “你想要什么?”俞庄嵁将视线从屏幕上收回,转向对面。
      “我想你跟我讲几句实话。”
      “具体是哪几句?”
      “第一句,”昆城竖起食指,“那两位溜门撬锁的兄弟,你亲手处理的么?”
      俞庄嵁正要开口,昆城又提醒道:“再过几分钟那边会有一趟火车经过,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对,我亲自处理的。”

      昆城对此早有预料,不悦地咬了咬后槽牙,又问:“第二,你怎么确定他们俩是俞屹冬派来对我不利的?”
      俞庄嵁没有丝毫犹豫,流畅对答:“我听说今年六月,你失误丢了一批货,因此被迫交出了几个片区的生意。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批东西本来是你私下的交易,从牵线到发货一切都进展顺利,最后关头却突然被截掉了,你真的认为只是被查获?如果没有人通风报信,那么成熟的线路……会被轻易查获么?”
      昆城盯着俞庄嵁,神情愈发复杂,只沉默地喝了口酒,对此并不予置评。

      “第三,你跟俞屹冬什么仇什么怨啊?他养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不感恩他?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们父子俩一块儿做的局?”
      “我爸死了,最终的受益者不是传说中的叛徒,而是他,这难道不奇怪吗?”俞庄嵁笃定道,仿佛内心早有答案,“关于这件事,我想……你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多。”
      话讲到这里,昆城的眉头越皱越深。

      “那第四……”他将雪茄放在一边,转手点上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她......是介贯成的女儿么?”
      此问一出,昆城便在俞庄嵁的缄默中明晰了答案。
      昆城兀自点点头,紧接着又问:“我怎么听说她早就死了?”
      “最后被放了一马。”
      “谁敢担这个风险?”
      “一开船的。”
      这令昆城想起前阵子饭局上闲聊间听说的事——一位二十多年的老伙计被冻成了冰棍,当时席间诸位众说纷纭,最后的论断只是遭人寻仇,没想到……

      俞庄嵁的手在桌子底下攥着拳,手心沁了一层冷汗,转头盯着屏幕肃然道:“问得够多了,让人把她挪开。”
      昆城露出了然的微妙笑容:“这可是你仇人的孩子,你这么看重她,是喜欢她?”
      “还有什么条件?”
      昆城“啧”了一声,叹气道:“小俞总,跟人谈判不能把自己的底牌都亮出来啊。你这么一问,不就基本代表你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么?”
      俞庄嵁冷眼望着他。

      “好吧,那就到第五,也是最后一条,”昆城将半截烟灰抖在肉盘半融的冰水里,“要是我答应跟你合作,你能帮我得到什么?”
      “俞屹冬的生意,都给你。”

      昆城听了这话便蔑然嗤笑:“盲目自信怕是不合适吧?再说了,就算你真的把他搞下了台,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过河拆桥啊?你要是把他替了,我到时候可能就自身难保了,更别提和你分一杯羹了……还不如安安分分守好我这一亩三分地呢!”

      “你没别的选择了,你觉得他今年为什么频繁往这儿飞?专程来看我?”
      “什么意思?”
      “最近国内查得很严,大家都在避,要不就是把生意合法化,要不就是直接退休,还有些像他一样的,整理掉生意往外逃。他上次来就是为了签购房合同,以后生意重心也会往这里转移。”

      昆城在心里问候了一句俞屹冬的祖先,陷入深思。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可以打电话了吧?”
      “你这些话,我不能全信,之后的事情,我也还没决定......不过......看在你还算有诚意的份上,今天我就做个善人,放她一马。”

      俞庄嵁目光在昆操作手机的动作与电视屏幕之间反复来回着,衣领向外发散着灼热,却出了一头的冷汗,他知道自己焦灼的神情在昆城眼中已经一览无余,这种自发披露危险且没有挽回的余地——但他已经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了。

      “喂,把人带回来吧。嗯,活的。”
      昆城对着电话低声交代,感觉对面的人快要把眼睛伸进电视屏幕,把耳朵贴到他手机旁边。

      刚放下电话,屏幕就开始抖动,俞庄嵁第一反应是那边的人在撤机器,过了两秒心却一紧——是轨道在震颤!
      周围的气流开始剧烈晃动,介舒的头发被疾风骤然扬起,隧道尽头出现了光点,整个画面被瞬间照亮。

      “快点啊!”他猛地站起来,大声吼叫着,昆城被吓了一跳。
      “已经挂断了,他们收到消息了,别急。”
      话音未落,昆城的眼前一暗,衣领被一把攥紧扯起,力气大到他差点窒息。
      俞庄嵁在他眼前瞪红了眼,咬牙道:“你他妈让他们快点!”
      昆城在他刹那间爆发的惊人戾气中挣扎着嘶哑道:“过去了……他们……过去了!”

      俞庄嵁抬眼看着画面一侧瞿榕溪入画,而不远处火车正飞速驶来!
      快点!快救她!拜托了!用我的命来换!他暗自祈祷着,双手死命勒着昆城脖子,就像抓住救命稻草。

      瞿榕溪瘦长的黑色身影跑到轨道旁的瞬间,庞大的火车头也几近压向画面的方向,火车驾驶员显然意识到轨道上有人,因而传来了刹车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速度有所减弱,但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停下。

      他伸手试图去拖介舒的胳膊,几乎就要成功了!
      火车就在眼前!
      瞿榕溪将介舒拖开了半条腿的距离,橙黄色灯光将两道渺小的身影映成剪影。

      接着,在最后一秒,瞿榕溪松开了原本连向地面的手,飞身独自跳出了铁轨与列车的危险区。

      在列车的轰鸣中,画面陷入了黑暗。

      而俞庄嵁的眼前,也陡然失去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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