珏记

　　在康平的这几年，卫珏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阚府就是牢房。没错，是牢御房。
　　卫珏前前后后，因为大事小事被关进去差不多二十多次，谁能想到堂堂一大齐皇子，竟是牢房常客？不过果真如卫玥所言，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每次进去前，卫珏还顺手从街边买些东西带给牢房守卫，谁知守卫更淡定，见了卫珏，打声招呼：“珏爷来了？”然后接过卫珏手里的东西，道声感谢。空闲时还能和卫珏唠叨两句家常。豆腐又涨价了，康平城东一家养牛户的牛莫名失踪了一头，玉甘霖茶楼又重新办起来了，只是换了个老板……卫珏无心记下，下次还能和守卫接着唠。
　　卫珏猛然惊觉自己脑袋里装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读的史书还多。自己如今在身份贵重的皇子和阶下囚之间，居然应对自如、转换无碍。忽然就有些厌倦，跨越千年穿越而来，就为过这几点一线的生活？不，理想不在，热血还在，总得做些什么。
　　卫珏向皇上上书，提出将大齐所有土地收归国有，再按需分配，避免“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惨象……皇上扣着他的奏疏，迟迟未批复。而后，卫珏在牢御房被关两日。
　　卫珏又上了奏疏，还在朝堂上奏：“父皇，古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齐律法应公平公正，天皇贵胄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只是说说，要赋予它真的意义……”
　　皇上垂着头，很久，才似咬牙切齿道：“容后再议，其他爱卿谁还有奏？”
　　下朝后，卫珏被皇上近卫送到牢御房，关了三日。
　　卫珏：……
　　破罐子破摔，卫珏再次上了折子。卫珏认为为大齐能更加富庶强大，地方父母官应由皇上推选，所有百姓参与选择，最后再由皇上做决定。
　　据说皇上在御览殿发了大火：“他怎么这么能？嗯？朕看宸贵妃的面子，对他一忍再忍。他倒好，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真当朕会一直无动于衷！告诉卫珏，让他去牢御房反思己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夏公公领了命，赶紧到珏府去，顺便让人去公主府给成安透了个消息。
　　卫珏哭笑不得。真蠢！想以一己之力撬动一个时代，简直是痴人说梦！他的寂寞谁能懂？
　　成安得了消息，不敢耽搁片刻立刻进了宫，哄了皇上一下午才算抚平皇上心中的怒火。
　　七日之后，卫珏从牢御房出来。其实说起来，收获也不是没有，卫珏得了常沐这么一朋友。
　　卫珏与常沐早已相识，只是自从四子开始争储之后，常沐自视清高，不愿陷于争储漩涡之中，本就只是泛泛之交的二人走的更远了。
　　自从卫珏上了那三道折子之后，常沐就时不时的来找卫珏，不拘时间，不拘地点，有时是在珏府，有时是在牢御房，听卫珏讲“民主”的意义，听他讲那个百姓当家作主的时代，讲不可思议的国策，讲公平与道义权衡下的律法……常沐虽觉得匪夷所思，却也不是不能苟同。尤其是律法，常沐受益良多，他用了不少在大齐的律法上，以弥补不足。
　　常沐有时也好奇得紧，不觉地问卫珏：“珏爷讲的这些骇人听闻，都是从哪儿看来的？还是从哪儿听来的？”
　　卫珏笑笑，似是而非地回：“也许是梦中梦到的。”
　　常沐笑笑，便不再多问。朋友相交不在这些。他不便多说，他便不问。
　　自牢御房七日游回来之后，卫珏意志消沉，再不复之前的热血。凡事可一、可二，却不可再三，毁灭心血，消磨意志。
　　夏日炎炎，卫珏在府中喝了小酒，一时微醺，没忍住，向初一抱怨自己的生活一见到底，“初一，你知道么，珏府、阚府、皇宫，现在再加上牢御房，四点一线，便是我生活的全部。呵呵，是不是无趣的很？”
　　卫珏心中荒芜，没有希望。也厌倦了这里的人心诡谲。魑魅魍魉，蜂拥而出，都想置对方于死无葬身之地。活得累且没有意义。卫珏的体内似有草，迎风蹭蹭地长满了。又像空着，什么都没有，难受！
　　初一日日跟着珏爷，见过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即便那时母妃落魄受难，自己身体羸弱，但珏爷依然是康平城里独此一人的风华绝代。像光，引得旁人关注、靠近。这几年，珏爷成熟了，也累极了，光没了，也低调了。依然在笑，依然在闹，却不是原来的味道。依然是绝世不可亵渎的容颜，却也似是黯淡如花甲的老人。
　　初一心里理解，却无从安慰。只低声和卫珏说道：“有些人想活着就已拼尽了全力。”迟疑了一下，又说道：“珏爷这样累，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过。”
　　聂青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听了初一的话，兴奋道：“换个地方过？不错不错！康平我早就转遍了，没意思。”思索一会，又兴致极高的向卫珏推荐，“珏爷，不如我们到祁山郡去，三国交界，听说还风景绝佳。又有左将军在，可与珏爷为伴，如何？”说到兴奋处，聂青去看卫珏和初一，俩人都没搭理他。只能悻悻然低了头，闭嘴。
　　卫珏喝得有些飘飘然，被突然冒出来的聂青这么一吓，酒醒了。是啊，他是有些颓然，但不自弃。好好一棵松柏，还能自断根脉？择地另栖就是了，谁说一定要长在那高巅之上！
　　聂青这次说到了卫珏的心坎上，康平不想呆了，他也想去祁山郡，他还想收回那两个郡。那是他的理想，也是愿望。那里还有司徒西亚，那是他的爱情。只是怎么去？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秋已逝，冬又至。
　　在一个万里雪飘的日子，宸贵妃终没捱过毒性，病倒了。整日缠绵于病榻。
　　皇上匆匆赶来，御医换了一拨又一拨，连在外寻药的阚子明都急召了回来。即便如此，也无药可医。每日也只是尽可能地用药缓解些宸贵妃的疼痛感。
　　或许是愧疚，这几年极少进后宫、也极少到结香殿的皇上，最近也日日可见。大概是已知快要失去了，就显得弥足珍贵吧。
　　卫珏的这个年过得很是惨淡。面对即将失去的宸贵妃，他的母亲，卫珏的心情就像是，死刑犯面对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大刀时等待落下的心情，煎熬又恐惧。
　　对于宸贵妃的病重，卫玮却最是高兴。卫珏本身对于他就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与卫玥的关系又比与他好。如今宸贵妃就要不久于人世，没了宸贵妃的卫珏，就如那折了翼的小鸟，又能蹦达到哪儿去？卫玮现在想想，自己几年前到父皇跟前参的卫珏那一本，倒显得多余了。让父皇觉得他对兄弟过于苛刻，白蹲了两天的牢御房。
　　春天快到的时候，宸贵妃大限将至。
　　结香殿里，宸贵妃躺在榻上，费劲地问皇上道：“凶手呢？凶手到底是谁？”
　　皇上原本拉着宸贵妃的手看着她。听了她问的话，放了手，有些颓然的将脸扭到一边，“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你还有什么要求，朕都答应你。”顿了一下，又回头看着宸贵妃，轻轻地追了一句，“我都答应你。”
　　在宸贵妃的意料之中，说不上失望，总是不甘多一些。宸贵妃费力地扯出一丝笑，闭了眼轻声回：“好啊，我好想回家乡，”喘了一下气，继续说：“我死后，大齐皇陵葬衣冠，我想回家乡，让卫珏送我回家乡吧。”
　　皇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闭了眼，犹豫挣扎好久。皇上才妥协道：“好！”
　　两日后，宸贵妃薨。
　　丧仪式是在结香殿举行，来的人很多，可真正伤心的能有几人？
　　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又没有几年的相处，卫珏认为自己或许会难过，但还不至于会很痛心。直等到真的盖棺，难过、悲痛汹涌而来。对于卫珏来说，宸贵妃是个好母亲，是个极好之人，可惜遇人不淑。卫珏也深知，自己几次任性做派能平安渡过全凭有宸贵妃，宸贵妃正如她自己所说一直是卫珏坚实的依靠，卫珏才能肆无忌惮，无所畏惧。只是从此之后，偌大的皇宫他再没一心安放松的地方可避，也再没他真正的容身之地。
　　其他的人渐渐散去，余下的就是婢女下人和卫珏。
　　卫珏跪在排头，卫珏自觉心里平静，眼泪却一滴一滴，一线一线……再到涕泪横流。卫珏怎么都控制不住，如外面的小雨，似是下不完。
　　似春非春的天，偶尔一阵风，刮得人心寒。卫珏的心里像被刮来了一个洞，里面，大雪纷飞……
　　皇上没有来，听说在与众大臣议事。只让夏令给卫珏下了圣旨：“宸贵妃的丧仪式后，命卫珏护送宸贵妃玉体，安葬于大齐和赛牧族交界处。”
　　卫珏叩首：“儿臣遵旨！”头磕得响亮。
　　也是，母亲是卫珏唯一的母亲，爱人却不是皇上唯一的爱人，也仅仅只是爱过的人而已。没了就没了，以后皇上还有很多会爱的人，想爱的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