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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冷到异乎寻常的早晨,没有阳光,天空却呈现出一种极为澄澈透亮的颜色,雪地反射着天光,天光映照着雪原,长久以来静默于水泽平原上的高大剑冢被薄雾一般的青蓝光晕所笼罩,肃穆静谧得不似这尘世间应有之物。
羲和至阳,望舒极阴,双剑所用材料无一不是天地日月之精华,虽在凡尘之中,却是神器。
玄霄一步步踏入那灵力充沛的青蓝色光晕当中,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望舒寒气,寻常的利刃即便与它形貌全然相同,又怎能及得上此剑万分之一的气势。亏他自己还被瞒住了那么久,简直是不可饶恕。
剑冢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一线,透出淡白光芒,仿佛莲华初放,慕容紫英手执望舒,自门后走了出来。那剑被尘封了几乎百年,如今三样寒器的神力皆注入剑锋当中,封印甫一除去,便迫不及待的在紫英手中散发着夺目寒光,比玄霄昔年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
紫英见到玄霄,却是毫不惊讶,此人乃是羲和宿主,双剑如同一体,若是解了封印之后他还觉察不到望舒真正的所在,那才是不可思议。他抬眼望着玄霄,如往常一般行了一礼,神色间端凝肃穆:“师叔,你来了。”
玄霄先前在青鸾峰上怒气冲天,此时见了紫英,反倒冷静异常,一双泛着暗红幽光的狭长凤目直望过来,口气如同寒冰:“我果然太过小瞧于你。”
紫英觉出对方身上阳炎之息斗然一盛,随即铺天盖地压迫下来,激得两人发丝衣袂一阵飞扬,却是分毫不惧,坦然回望:“晚辈曾说过,若要望舒,需得先过我这一关。”
玄霄冷笑:“好得很。”右臂乍抬,羲和剑已然在手,炽烈红芒瞬时升腾,与紫英手中望舒青光交相辉映。
紫英沉静说道:“晚辈也期待与师叔一较高下,只是这一带人丁稠密,怕是不能尽兴。”
“你口气不小!”玄霄微微扬眉,神色倨傲,“只是你并非望舒宿主,不过是强行将阴寒神器注于其上,迫使此剑觉醒。与我相抗,无异于自寻死路。”
紫英微一摇头:“师叔与我还未曾比过,请不要过早定论。”
玄霄听得此言,忍不住长笑一声:“也罢,我玄霄不与将死之人计较,你定地点便是!”
“晚辈在昆仑山玉京峰顶恭候师叔。”紫英一言既毕,便不再多话,踏上望舒,向西北而去。御剑乘风,关山万里,不过瞬息而至,用不了片刻,脚下已遥遥看到琼华派新址,山坳当中一片琼楼玉宇,雄伟磅礴,规模与百年前比较起来,更是要大上许多。
玉京峰耸立于昆仑山垭口东北方向,此时正值腊月,山峰上纷纷扬扬飘着鹅毛大雪,紫英刚在峰顶上站住脚,便瞧见玄霄人影一闪,落在了他对面。一阵凛冽山风吹来,漫天碎雪自二人身前卷过,四周白茫茫亮晃晃的一片,紫英只觉得双目被刺得发酸,却仍旧定定望着玄霄。他二人此番相对站着,再无一句话可说,这情形似曾相识,半年之前,紫英初断望舒假剑之时,两人便僵持了十余日,半年之后,竟然又回到与那时一样的田地。现在想想这半年的时光,当真是如同幻梦一般,一睁眼,梦便醒了。
紫英终于抬起剑来,剑锋平举齐肩,一个平和中正的起手之式。
这招玄霄再熟悉不过,昔日他与紫英几番刀剑相向,这人对他总是恭敬谦谨,并不抢半分先机,时值今日也未曾更改。他下一刻便要与面前这人搏命,这一刻竟然还有心思去回想他以往怎样行事为人,自己也觉得很是奇怪,于是略微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一剑刺出,血红的剑刃破空而来,清吟之声犹如龙鸣,直上九霄。他一阵横劈竖削,招招迅猛步步紧逼,而紫英却是身形灵动翩跹,以错身躲避居多,十招当中倒有七八招是虚的,与玄霄隔了好远的距离,尽量不和他正面交锋,即便是偶尔对上,也是一阵横拉斜引,腾挪开去。两人对战数十招,玄霄被他这虚虚实实的打法搅得心烦,长眉一轩,厉声喝道:“你要战便战!如此躲闪,岂是君子所为!”
紫英一惊,手中长剑微微颤动,足下一登,竟然远远退了开去,心底一片混乱不堪,玄霄几个起落追了上来,他也只是勉强招架,神思却不知飘往何方。
——今日之局,早在半年之前便已设好。不,其实又何止半年?这百年以来,自己心中反复所想的,不就是这一天么?既然心志坚定,究竟又是被什么所扰乱,又在避闪些什么?
——祸有始,祸有终,这羲和与望舒,是必定要毁去的。此剑出于琼华,他身为琼华资历最长的弟子,自然责无旁贷。
——可是,若真毁了剑,玄霄师叔会如何?他这一生与羲和剑的因缘深到无可解脱,成仙也是为它,成魔也是为它,要是忽然间什么也没了,他……究竟会怎样?是会一身轻松,是会意志消沉,还是会变得更加偏执狂乱?
紫英想到这里,忽然惊觉自己心心念念的,不是天下,不是琼华,不是双剑,竟然是玄霄。他用一把假剑将他挽留在山上,每日往来于剑冢与青鸾峰之间,在月夜之下对他说不妨四处走走,带了黄酒又赠他发带……很多事情,他都是想到就去做了,却从未真正追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就这样糊涂着一天天的过下去,到万事再无回旋余地的时候,方渐渐明白过来。
偏巧此时又是一剑挥来,紫英一个反手架住,抬眼一望,那人双目灼灼,正紧盯着他,周身阳炎如焚烈焰大盛,直如身在地狱一般。紫英胸口一滞,只听得半空里金铁碰撞声声清脆,红光与青芒短暂的一串交击,立时又分开了。
——师叔,成了魔你会痛苦吗?不成魔你又会快乐吗?
——茫茫尘世,六道众生,除去成魔以外,尚有太多的东西,你未曾体味,也不屑知道。
——这一把剑,实在是折磨你太长时间了。即便是不为天下,不为琼华,也自当毁去无疑。
紫英反复思量,终于觉得迷雾逐渐散开,内心之中一时如明镜般透亮,于是一改之前虚实不定的打法,简捷一剑刺出,却是威力无俦,望舒寒光暴长,竟将玄霄逼退半步。玄霄见紫英神色一凝,下手不再容情,知他终于认真起来,便也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应对。紫英见招拆招,出手如同行云流水,过不了片刻便近得玄霄身前。两人短兵相接,在方寸之间腾挪,更是招招凶险,一时间阳炎裂空寒芒泻地,剑气纵横之处,雪雾弥漫四下纷飞。
二人身形交错的一刹那,玄霄手腕反卷,羲和剑疾扫过来,紫英看准时机,举望舒相迎,他全身真气贯于剑锋之上,双剑甫一碰撞,立即发出裂雷一般的鸣动,同时剧烈震颤,几乎便要让人拿捏不住。玄霄心念斗转,想到半年之前紫英震断那假剑之举,只觉一阵不妙,微微皱眉,另一手平平推出,便要将紫英震开。而紫英不避不闪,竟是硬生生接下玄霄一掌。玄霄脚步一错,想向一旁跃开,紫英却趁机一翻手掌,扣住了拍到自己胸前那只手的手腕,施了个定咒,将玄霄行动限住了。
双剑交接在一起,震撼之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一时之间仿佛连整座山峰也跟着一起晃动起来,一青一赤两道光芒直冲入九天云霄,纠缠融合成一团,向四周泛出一圈圈涟漪般地光晕,而原本明艳的色泽却一点一点的浅了。紫英目光澄明,暗暗念诵咒诀,眼看着光芒越来越淡,最终全然消失,凛冽山风呼啸着席卷而过,那双剑便也如细沙轻烟一般,从二人的手中一丝丝地散去了。
自羲和望舒现世以来,直至今日今时,方才有个彻底干净的了断。
* * *
紫英终于支持不住,身躯微微一晃,松开了玄霄的手腕,慢慢向前倾倒下去,只觉一阵腥甜之意从胸口涌上来,口一张,鲜血淋淋漓漓地溅在雪地上。他还未及缓上一口气,忽然被一只手拽住了领口,从地上扯了起来。那手的指尖冷得像是寒冰,手心却像是被火灼过一般烫,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他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又是一阵猛烈的呛咳。
“你——”玄霄的长发和宽袖长袍在风中飞舞,一双暗红的眼眸透出血色一般的狂乱来,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着冷静,可声音却已然变了腔调,“你干了什么?!”
紫英平静地看着他,声音微弱,缓慢而坚定:“正如师叔所见……双剑已尽被我所毁……”
“好,很好,你好本事!……原来你从头至尾,打的竟是这个主意!”玄霄语声凌厉冷绝,大袖一挥之间,又将紫英猛地贯回地上。
紫英喘息几口,勉强抬起双手,手指触到腰间一柄长剑的剑柄。玉京峰顶酷寒无比,而那剑由他一直贴身带着,倒是与他体温一般无异的温暖。这剑刚刚打好不久,玄霄便携了羲和剑前来兴师问罪,此后便是一番争斗,现在若再不送,恐怕从今往后便再无机会送出。他想到此,慢慢将剑抽了出来,却无力举起,只能斜斜插入雪地当中,之后又是一阵几乎要将心肺震裂一般的剧咳:
“晚辈毁了羲和……理应还师叔一剑,此剑——”
“可笑!你倒是周全得很啊!”玄霄厉声将他打断,“你当真以为,我会收下?! ”
紫英微微一愣,便不再说下去,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摁住前胸伤口。方才他被玄霄一掌拍上,受创甚剧,此刻血从指缝之间蜿蜒流下,虽然仍旧温热,可他却觉得四周刺骨的严寒渐渐侵蚀过来,连疼痛也麻木了,钝钝的似乎隔着些什么,身躯异常沉重,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他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声音低沉却清晰:
“师叔,紫英既毁双剑,已无他求……天下之大,来日方长……只愿师叔往后多为自己着想,不再有憾……”
玄霄听他说完,脸上神色变幻,似愤怒、又似无奈、绝望、亦或空虚……由此复杂掺出古怪的笑容来,仰起了头,嘲讽一般重复着他最后四个字:“……不再有憾?呵,你说得倒轻巧,你知道些什么……”
紫英垂着头,极淡地笑了一笑,之后身躯缓缓伏在地上,像是沉睡过去一般,不再动了,只有胸前渗出的血一寸一寸染了雪地,融出几线鲜红痕迹,一直淌到玄霄的脚下。
玄霄站在原地,定定看着紫英,胸中的怒火足以将这整座雪峰的冰雪烤炙殆尽,可那个毁掉了他双剑的男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又安静平和地在他面前逝去了,令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好似并非立于昆仑绝顶,反而身处深不见底的虚空当中,五脏六腑仿佛全部被掏空一般,就连神智也像是随着双剑一同散得远了。羲和剑不再,周身流转不熄的阳炎也一点一点冷却下来,大片雪花寂静无声地在半空中飞舞,这百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感觉到如此彻骨的寒冷。
他左手上犹带着紫英的血,一滴滴地向下滑落。记得方才一掌拍上他前胸的时候,手指陷入肌骨的触感如此清晰,那血的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手掌。百年前琼华飞升之际,他一举葬送多少人的性命,却都比不上这一刻真真切切的感觉。他胸腹当中一阵翻腾,踉跄着向后连退了几步,这才又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
* * *
没有了羲和剑,玄霄一时恼怒激愤异常,一时又空虚绝望无措,不同情绪夹袭而来,竟像回到了昔年被封冻的那段时日,体外虽有寒冰镇压,体内却是阳炎焚骨,而他这一番内心煎熬,与那肉身上的折磨相比,则更加难捱。
羲和剑正如他一生执念的具象形体,只要一剑在手,该做之事便清晰明确,即便偶尔升起些疑惑,随即也就淡忘了。此时忽然间什么都失去了,他开始头一次觉得前路茫茫,看不到归处,以往从未思及的一些事情,也一齐涌上心田。
他向来百折不挠,不信天命,心想即便是没了双剑,这茫茫六道中,也终能寻到一样事物一个法门能让他成仙成魔。可那还需要再花上多少年的时光?若是终此一生遍寻不着,那岂不是笑话一场。如若这般,他这一生荒废,究竟得到过些什么,又剩下些什么。
即便当真一切如他所愿,待成魔之后,他究竟又该干些什么?……对,杀上天庭一血当年之耻。除此以外呢?天翻地覆,寿命延长,随心所欲。可是往昔丢掉的是否能找寻回来,未曾得到的又能否掌握得住?成了魔会不会快乐,不成魔是否又会不快乐?然而快乐又是什么,他甚至连快乐为何物都说不出。
那思绪纷杂混乱,搅得他头痛欲裂,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月落日升,星沉霞起,昼夜轮番交替,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几天,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竟又已站在青鸾峰脚下。
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这个地方,他只有这一处地方可去。
柳梦璃在剑冢附近遍寻二人不着,回到青鸾峰后,和云天河都是忧心不已,她此时一眼看见玄霄,心中一阵惊喜,立刻唤道:“天河,天河,玄霄前辈回来了!”
云天河从木屋当中飞奔出来,觉出门口站着一人,也是长长舒了口气:“大哥,你可算是回来了!你之前生气跑下山去,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玄霄望着他,却又仿佛神驰天外,并未答言。
柳梦璃略微觉出不对,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前辈,紫英他……没与你一起回来吗?他现在,在哪里?”
紫英?
慕容……紫英?
那名字刚在脑海中转了一转,玄霄便觉得一阵浓重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向他涌来,一瞬间神思被推至几万里之外,恍惚又见昆仑绝顶大雪纷飞,足下几条血线蜿蜒,左手一片黏腻温热,那人极淡一笑。这些天来不曾忆起的一幕一幕,全部翻将上来,那样的鲜明,仿佛蚀入骨髓,随血脉流淌,动一发而牵全身。他紧紧攥住拳,指甲将掌心刺得生痛,这才深吸口气,说道:
“他死了。”
云天河与柳梦璃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大哥,你——”
玄霄生硬地打断他:“他毁了双剑,我便将他杀了。”
柳梦璃后退一步,依靠在门框边上。云天河抬起头,死死向玄霄的方向望去,一双失却了神采的眼瞳当中含着无边无际的愤怒与哀伤,四肢经脉中的神龙之息与凝冰寒气交错奔流,一时间凌厉锐气腾空:
“玄霄——!”
玄霄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也要和我动手?”
“我不会再和你打!”云天河摇了摇头,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算杀了你,紫英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
玄霄这才像是猛然被惊醒一般,弥漫于脑海的血色瞬间退却,他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云天河。
“从今往后,你也不再是我大哥!……你走吧!”云天河狠狠地掷下一句话来,随即拉着柳梦璃进屋,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撞上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木屋里隐约传来柳梦璃带着哽咽地声音:“天河,天河,你别这样,你要是难过,就哭一场……哭出来就好了……”
玄霄神色木然地在门口站着,良久,才终于迈开脚步,向一边走去。风从远方吹来,拂过他的身体,卷起他的头发,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寒风穿过,有一处地方永远的缺失了,空空洞洞只剩一团黑暗,看不到边,摸不到底。
是的,他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回来,那又如何?他毁了双剑,让成魔一事终成一纸空谈,本就该死。
可杀了他又有什么意思?即使杀了他,世上也不再有望舒与羲和。
* * *
沿着溪水逆流而上,半山腰上,背山面水的那间木屋是玄霄住了半年的地方,从决战过后到现在,他不过离开了短短几日,却恍若隔了一生一世那么久远。他慢慢地走到门前的空地上,眼前又浮现起那个身穿蓝衫的男子随意扎着头发、挽起一半袖子、正专心致志地削着什么的情形,抬眼看到他回来了,立刻站起身来,微微露出笑容道,师叔。
“师叔……”
玄霄恍惚之间听到背后一声低低的呼唤,心头大震,猛地回过身来,背后却是空空如也,只有隐约响起的松涛声从远方传来。他伸手推开门,走进房中。屋内的炉火还没有完全熄灭,温暖的气息将四壁的木墙蒸出一股微微地清香。
“大哥,这墙壁的木头是紫英选的,说是什么……‘檀木香气可以定心安神,醒脑镇邪’。”
他怔怔地坐在榻上,双眼正好对上侧面的窗子。那一天,紫英在他窗下站了很久,他看到雪花慢慢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他那时候天天与望舒剑和三寒器在一起,脸色都是苍白的,站在雪地里,冷得抿起了嘴唇,而他却只是斜斜地靠在榻上不理他。后来那人终于离开了,第二日的清晨,他打开门,发现门环上拴着他想要送给他的天蚕发带。
对了,那发带,后来去哪了——
玄霄一下子站起身来,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却没找到,又在整间屋子里翻箱倒柜仔细寻了一番,却依旧不见踪影。他站在屋子当中,稍微定了定神,手指有些经挛地再次向怀中探去,终于,在两层衣襟之间摸到一处微微的隆起,慢慢地拉出来一看,正是那条折叠整齐的月白色发带,正面银光微闪,背面幽蓝密纹。他将那条发带死死攥在手心当中,只觉得这木屋当中每一处角落都与那人息息相关,多呆得一刻,便要多想起一些,心里那片黑暗的空洞便要再扩大一分,于是再不敢多逗留,疾行几步出得门来。
他顺着溪流一路向山巅上走去,这时天空中又缓慢飘落细雪,回头一望,山下一片银白,玉树琼华,煞是好看。紫英每次来青鸾峰,都是从东边的那处山口上过来,他清晨锻剑完毕,走下山峰,行到此处时,往往便瞧见那人脚踏暗紫色魔剑,衣袂翩跹,降落山头。他初时不以为意,后来每日观望,却成了习惯,若是紫英偶有一日不来,内心深处反而会隐约怅然若失。
一日不来,如隔三秋,若是一辈子不来呢,那又如何?
思及此处,玄霄脚步又是一滞,一个转身,飞速向山下走去。然而无论行至何处,总能令他想到紫英其人,整个青鸾山峰,仿佛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半年以来,此人便如那温润流水,不动生色潜入人心,今时今日,待玄霄终于觉察之时,早已将其深印脑海骨髓,再也无可奈何,挣脱不开。
可是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溪水蜿蜒,玄霄就这样恍恍惚惚顺势走着,又绕过藤箩枝蔓遮蔽的石沉溪洞,此时正值万木凋零的寒冬,浓密树藤早已枯萎,露出黑黝黝地洞口。两位故人,一双枯骨,便静悄悄地葬在这山腹当中。
他站在那洞前,想自己百年岁月,简直犹如空白一片。他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那目标明确的让他忽略了身边的一切。值得记忆之事,不过琼华数年、青鸾半载,所识之人也是屈指可数,无外乎昔年几位同门、结义金兰的兄弟、还有那个自始至终敬自己为师叔的晚辈,而今想想,已然全部离他远去。
他这才真正头次意识到,除去一把灵剑,一份执念以外,在这世上他当真是什么也没有。或许在非常久远以前,他也是有过什么的,或许在很久以后,他也有可能会得到什么,可这一切全部被他自己一双手所葬送。
“六道众生,纵能活上千载,终究难逃一死。”
“晚辈无法设想神魔之境界,只知为人一天,便享一天人间之乐。”
“天下之大,来日方长,只愿师叔往后多为自己着想,不再有憾。”
往日玄霄嗤之以鼻的言语,忽然间都如滚雷惊闪一般劈过他心间,那人向来平和谦逊,所言之事却是字字蕴含深意,只是他那时不明白,更不屑理会。即便是临终含血一语,他也仅仅用一句“你知道什么”斥责质问回去。
他常言紫英什么也不懂,可他又懂紫英什么。
真正不懂的人,并非紫英,是他玄霄自己。
* * *
出了青鸾峰是紫云架,再过几个村庄,远远地便能瞧见碧绿澄澈地巢湖水域。玄霄再踏上百翎洲时,用了整整七日的时间。以往他一把羲和在手,追风逐云,这段距离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他自少年时起开始修仙,直到此时,方与普通人一样用双脚跋山涉水,忽然间觉得这天地真是大得不可思议。
天地何茫茫,究竟哪一处才是他玄霄的容身之处,他以往站于高处,自觉可以睥睨天下,或登高入仙或下堕成魔,全凭己意。可真的身处天下,他不过是众生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员,一路行来,根本无人问起他究竟是人是魔,活了多久,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时近岁末,各家各户都是一团热闹喜庆,置办年货,贴门联,祭灶王爷,忙得不亦乐乎。玄霄向来不理会世事,只觉得那佳节喜气距离自己分外遥远。偶尔想想,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次可以称得上是“过节”的,竟然还是那一日的腊八。当时四人围坐桌前,紫英手执了酒壶,将清冽酒浆倒于自己面前的铜杯当中,双眼微抬,目光明亮。只是以后又哪里能够再有机会,与他再对饮一番。
与先前途经的村庄相比之下,那百翎洲之上冷清非常,可他玄霄这些年来呆过的地方,哪一处又不是寂静如死。不知欢乐为何物,自然身处寂寞之中而不感觉寂寞,体会不到失去时的撕心裂肺,又怎会珍惜曾经有过的。
他在沙洲上的那片空地当中坐了良久,大雪初晴,那株大榕树仿佛成了精,隆冬之时枝叶仍然是翠绿的,稀疏的阳光在沙地上染出点点的绿晕,一如往日。他想他当日与紫英两度相遇,却都半途撇下他离开,换作今日,便是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也是不可能了。
继续往南,便是姜国剑冢。玄霄此行全无目的,不过是想到哪里便去哪里,他此一生,脑海当中能留下记忆的所在皆与紫英相关,双脚随心而动,不日便将他带至剑冢门前。只见巨大的石门紧闭,积雪半掩,一片的寥落。他拨落雪层,开启石门,顺着那幽暗甬道向内走去,最后终于来到铸剑厅,还未及环视四周,忽然听得空旷的角落里响起清脆地少女声音:
“你是谁啊?”
玄霄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紫英平日背上所背的寒玉剑匣立于一墙边,紫色流光闪动,现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来。少女看清楚玄霄的模样,微微睁大了眼睛,又道:“我见过你,你是紫英大哥的那个朋友,对不对?”
朋友?
涵义多么笼统模糊的一个词。他与他究竟算不算得上朋友?
“你叫什么?”
“……玄霄。”
“玄霄,玄霄,你知道不知道紫英大哥去了哪里?我已经好久没看到他了。”
“他——”玄霄木然望着一脸期待的少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寻不见,六道轮回,他究竟去了哪里?
“是么,连你也不知道啊……”龙葵黯然地垂下头,“以前紫英大哥每次出去,都会带上小葵的,可是这一次,他连随身的剑匣都丢下了,小葵真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
他连随身的剑匣都丢下了,是否早已料到自己有去无回。
玄霄一步步走上前去,看了那剑匣一会,之后伸出双手,慢慢抚过那寒玉打造的表面。龙葵歪头望着他,忽然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
玄霄不语,手一抬,只听嗒地一声轻响,那剑匣的盖子被他抬起。烛光映照,里面一片光芒闪烁,整整齐齐放着一排好剑。
“你为什么不说话?……以前……以前姜国城门快被攻破的时候,哥哥望着我的表情,就和你现在一样。”
玄霄伸手抓住魔剑的剑柄,紫色光芒一时间大盛,凄厉尖锐的鸣动顿时响彻耳边,龙葵立刻惊得花容失色:“你快放下,我不想害你——”
玄霄微哼一声,抬起两指,抚过剑脊,他指尖所到之处,皆腾起一片赤红火焰,那妖异的紫色煞气瞬间被压下了。龙葵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你也不怕这剑。”
玄霄将剑放回原处,问道:“这剑,他从何处得来?”
“紫英大哥没告诉过你么?”
“……未曾。”玄霄又拿起飞雯焕日,那剑已经被续接起来了,只是中间多了一道血红的痕迹。
龙葵笑了笑,神色之间显得有些怀念:“说起来也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了,这魔剑是紫英大哥在不周山发现的。当时我刚一看到他啊,就觉得他和以前那些夺剑的人一点也不一样,既不畏惧它的力量,也没有想利用它的意思,反而说要净化它的凶煞之气,所以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了。”
玄霄手中握着飞雯焕日,仿佛神驰天外,听着龙葵的讲述,半晌不语,良久方叹了口气,又似疑问,又似是在自言自语:“慕容紫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龙葵睁大了眼睛:“你是他最好的朋友,竟然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玄霄侧头望她:“你何出此言。”
龙葵幽幽地说着:“难道不是吗?紫英大哥这些年来总去东海看望你,我跟着他啊,连路都走熟了。”
东海之渊,十年为期,那人向来准时,未有过半日延迟。即使他并不想见他,即使他说他一派胡言陈腔滥调。
“……后来你去了青鸾峰,他每天都会提起你。我在他身边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呢。”
我慕容紫英如何行事,无需他人置啄。晚辈不过酷爱铸剑之术,前来参习。晚辈并无他意,只望能帮到师叔一二。晚辈也来尽一份绵薄之力。天下随处都有美景,师叔不妨四处看看。前几日打了此物,还请师叔收下。晚辈毁了羲和,理应还师叔一剑。
师叔,师叔,玄霄师叔……晚辈……
无数的声音纷至沓来,在玄霄的脑海中接连不断地响起,最终只汇成一句话:
天下之大,来日方长,只愿师叔往后多为自己着想,不再有憾。
当啷一声,淡金的飞雯焕日跌落在冷冰冰的青石地板上。
“你……你怎么了?”龙葵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看着玄霄,“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没见到紫英大哥?别担心,我想他大概就快回来了,到时候你再来——”
玄霄只是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声音涩哑低沉地连他自己都几乎认不出来:“我要走了。”
“你这就走了?”龙葵垂了头,神色间略微显得有些落寞,“那好吧……你要是以后能见到紫英大哥,帮我转告一声,就说,就说小葵很记挂他,让他快些回来看看,好吗?”
玄霄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答言,只是默然向外走去,还未走进甬道,忽见迎面走来两人,身着蓝色道装,袍角绣一枚琼华派图案,手携长剑,神情凝重肃穆。二人见了玄霄,神情略现惊诧之色,暗自戒备,挡在甬道前,却仍是礼数周到地一抱拳:“请问阁下为何会在这剑冢当中?莫非是慕容长老的友人?”
玄霄漠然瞥了他二人一眼,似乎心神不属,只是淡淡对答:“我叫玄霄。”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句,却不想那两人听了他的名字,神情竟然越发恭敬起来:“见过玄霄前辈!我是灵观,这是我师弟灵修。”
玄霄心中不免有些诧异,却也并未细想,更不关心他二人究竟为何人,略一点头,便继续前去,灵观与灵修见他神色冷淡,也不便再说什么,侧身让开一条道,让他过去了,之后便一齐走进了铸剑厅,直奔那寒玉剑匣。
龙葵又从魔剑中钻了出来,看到灵观与灵修,嫣然一笑:“你们两个是琼华派的?今天好热闹,来了好几个人呐。你们有没有见到过紫英大哥?”
灵修却不理她,只是向灵观使了个眼色:“师兄,这应该就是长老提到的那把剑了。”
灵观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两枚金黄色符纸,分给灵修一枚:“这剑煞气甚重,封印的时候要小心了。”
龙葵见他二人举着符纸向魔剑走来,只觉全身上下被极强的灵力罩住了,一阵不舒服,向后一闪,皱眉道:“你们别过来,这剑很厉害,会伤人的!”
灵观和灵修不答,只是慢慢将符纸扣下来,龙葵一时间大急,叫道:“你们两个要干什么??”
灵观手下一缓,说道:“姑娘,你不必担心,这符只是暂且将魔剑的煞气封起来而已。”
灵修道:“师兄,你和一只鬼多啰唆什么?”
灵观叱道:“你忘了掌门交代过的么?若是见到魔剑中的生灵,需得以礼相待。”他一语既毕,便又将符咒向下罩去,龙葵向一边闪开,尖叫一声:
“你骗人!你骗人!紫英大哥不会随便让人来封住我的!”眼见二人并不答言,那符即刻便要贴到魔剑上,她一时急得大哭,“紫英大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们说话啊!快告诉我!”
那魔剑随着龙葵的哭声也是一阵剧烈震动,紫色妖光一时大盛,那光仿佛有了形质,猛然飞至半空,冲着灵观的胸口便直刺下来,灵观犹未返过神来,便感觉一股大力将他向旁一推,那光芒擦着他的身侧贯在地下,发出一声轰响,将地面的青石板也砸裂了几块。
灵观一阵毛骨竦然,只觉得后背上汗透重衣,回头望去,却瞧见玄霄神色冷然地立在身边,想必方才一命便是被他所救,不禁双膝一软,半跪下来:“多谢前辈相救!”
玄霄向旁边让开,不受他的礼,冷哼一声:“两人合力欺负一名女子,琼华派果然长进得很呐!”
灵观连忙解释:“前辈,我等只是奉长老之命,此外别无他意。”
龙葵犹在旁边嘤嘤地哭着:“你就是骗人!紫英大哥亲口答应我要把魔剑净化,他绝对不会下封印的!”
灵修道:“姑娘,我与灵观师兄并未妄语,长老确在半月之前飞鸽传书过来,信上嘱咐派人至剑冢封印魔剑,并将所留各物带回琼华。”
龙葵被他这话惊住了,一时竟然止了哭,泪痕斑驳地抬起头来:“你说,你说是半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玄霄也是内心大震,一改之前淡漠的态度,直直地向灵修望去:“他曾留下过书信?!……信上还说了什么?”
灵修踌躇地看着灵观,灵观微一犹豫,便点了点头,垂了眉目,透出些沉痛的神色来,从怀中缓缓摸出一封信,呈了上去:“这信让前辈过目,却也无妨。”
玄霄心神恍惚地接过那张薄薄地竹帘纸,手指微颤,连纸也跟着一起瑟瑟抖动起来,费了好一会功夫才将那信纸展开,只见白纸墨字,行笔流畅,舒朗飘逸,一如那人一般——
怀信掌门如见:
近日望舒注灵已成,消除双剑祸源与否,皆在此一举。此行叵测难断,现有二事相托:
其一,昔日曾收有一魔剑,多年来未能将其净化,烦遣灵力高强之弟子前往姜国剑冢,权且将其封印。剑冢中尚有几柄近年所铸长剑并少许手记书册,也请一同带回本派。
再者,月河村近日已有居民返回,可执此信函至黄山青鸾峰,请吾友云天河以水灵珠之力修复水土。
又及,若见琼华故人玄霄,需以礼相待。
余无他嘱,望安。
慕容紫英手白。
寥寥几句,口气谦和平静,与正式书信相比,倒更像是条便笺。将信纸翻过来,背面绘了进入剑冢的机关图,以及青鸾峰的位置,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玄霄的头脑仿佛凝滞,盯着那信笺反复看了几遍才大概将内容读明白,当下只觉身躯仿佛一寸一寸被寒冰冻得严严实实,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手指死死捏住那张信纸,指节泛着苍白色。
灵观长叹了一声:“怀信掌门曾言,慕容长老最珍惜的便是这剑冢里的几把好剑,还有近年来铸剑的心得手记,如今连这些也一概抛下了,想必是凶多吉少,已然遭了不测……”
龙葵双手掩住脸,全身都颤抖起来:“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他这次——”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那紫色魔剑又是一阵颤动,整间铸剑厅也跟着摇晃起来,剑上发出无比凄厉的声响,仿佛万鬼齐鸣。
玄霄几步上前,按住了剑柄,这才将躁动勉强压制下去。他瞧着那剑,目光当中似乎空空洞洞,却又仿佛包含着某种隐晦的哀伤,隔了一会,终于涩然问道:“你……若是不愿被封印,可愿跟我走?”
龙葵又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你和他们一样都爱骗人……你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的,对不对?所以你才会那么难过……我早该想到的……”
玄霄只觉得像是有什么沉甸甸的事物坠着自己的一颗心,连呼吸都不顺畅了,他深吸一口气,咬牙沉声说道:“你若想留下,也可以——”
龙葵立刻伸手去抹脸上泪珠:“我走!我跟你走……”
玄霄携了魔剑,向厅外而去,只听得背后两名琼华弟子一齐唤住他:“玄霄前辈!这剑很是凶险,你冒然取去了,恐怕——”然而他并未仔细听那二人说些什么,只是足下发力,身形几错,飘然出了剑冢。
* * *
起初的几日,龙葵只是缩在魔剑里不出来,那剑也显得暗淡无光,像是被抽光了灵气一般。后来一天的深夜里,少女忽然显出身形,目光所及,只见玄霄坐在一面满是绿苔的陈旧牌楼下发愣,手中仍执着那张白色信笺。他仿佛在那里已经呆了很久,夜露染潮了袍角,他也并不自知。
龙葵小心地问道:“玄霄,这是什么地方?”
玄霄听到声音,侧头看了她一眼:“……你肯现身了?”
“总还是要出来的嘛。”龙葵说到这里,眼圈又是一红,却忍住了没再哭出来,“那天在剑冢,真是谢谢你。我太任性了,你一定比我更加难过……”
玄霄望着她,良久方道:“这里是丰都。”
“丰都?很久以前,紫英大哥也来过的。听说这地方可以一直通到鬼界。”
阴阳两隔,碧落黄泉,思念无以排遣,所以凡人才按照传说中地府的模样建了这样一座都城。奈何桥,孟婆汤,阎王殿,是否真如臆想中的一般,却是无人得知。
——人既有七情六欲,彼此相处,发生争执乃是寻常,不过只要今生今世还能见面,就一定有挽回的余地。最怕黯然分别,从此天各一方,直至老死,就算想求得对方的原谅,也永远没有机会了。
玄霄仍然记得,多年之前,自己曾对云天河说过这样的话。身在事外之人,都明白这个道理,然而若身处事内,谁又能看得清楚?当年的夙玉、云天青,之后的慕容紫英,哪一个不是被他所伤所弃。剑是死的,人是活的,剑可为人所驭,人不该为剑所控。为了一把死剑而抛弃活人,这些年来,他玄霄究竟在做些什么?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他做人尚且不会,谈何成魔,成魔何用。
天下之大,来日方长,不再有憾。玄霄至此才隐约了解其中深意,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来日?来日不再有慕容紫英。
——阴阳两隔便已无解,除非时光倒流,不然一切都只是枉然。
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玄霄就这样一点一点费力地思索着,龙葵见他不说话,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月亮慢慢自头顶上移至西天,这一人一鬼,便在这暗淡地月光之下,各自想着心事。
“我在这剑里等了好多年。”不知过了多久,龙葵的声音忽然又幽幽地响起,“我在等我的哥哥,只要他投胎到这世上,我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紫英大哥他……应该也是这样吧。”
投胎转世,多么虚无缥缈的寄托。茫茫人海,从何找起。况且前尘旧事隔世抛,一碗忘川之水饮下,你认得他,他不认得你,他已成了另外一人,再也不相干,即使找到有何意。玄霄听着龙葵这话,忽然间竟有点想笑。
他站起身,将魔剑往背上一插:“走了。”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罢。”
* * *
玄霄从秀丽温润的江南一路西行,一直走到苦寒的西陲之地,一路上景色变换,小桥流水转成了大漠飞沙,含烟如黛的青山化作了荒芜的戈壁滩,夕阳晚照,透出血一样的色泽。远处耸立起千峰万屻,头顶的苍穹高远而澄蓝,站在这天地之间,人变得格外渺小。
天地茫茫,随处都是美景,果然是如此。他活过百年,一直未体会出这一点来,他当真活过吗?若是先前的时光都不算是活过,那么此后又该如何活下去?
——天下之大,来日方长。只愿师叔往后多为自己着想,不再有憾。
——晚辈毁了羲和,理应还师叔一剑。此剑,此剑……
此剑如何?
他当时并未让紫英说下去,从此也永远再无可能知道他究竟想说些什么。那人早知道他会失去羲和,便又为他打了一把新剑,然而他却如此轻易的将之抛弃。
如果时光倒流,以他如今的心境,是否还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连他自己也尚不清楚。因为,这世上最不能言说的便是“如果”二字。
如今那把剑呢?是否仍然浅浅插于玉京峰顶,伴随那人一同长眠。
玄霄一边想着,一边开始顺着昆仑山陡峭的山路一步步向上攀登,那雪层已经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足下便发出吱呀呀地轻响,在一片寂静当中,听得分外分明。时值初春二月,山脚下的钻天杨树上都冒出了点点新绿,风中也带了些暖意,然而越向上去,周围便越来越冷,到得峰顶之上,又已是一片大雪纷飞。恍惚之中,玄霄眼前又现出月余之前,那人举着青芒闪烁的望舒,缓缓行一个起手式的情景。那时,雪片纷纷扬扬自二人之间飘落,两人不过相隔丈许,却像是远在天涯的两端。
当日激战所留下的痕迹,已然被时间的流逝抹得一干二净。玄霄极目望去,只见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只有那一柄剑依旧斜插在土里,也被雪掩盖了一半,孤零零地立在崖边,仿佛见证着什么,仿佛又在守望着什么。
他远远地看了很久,终于走上前去,握住了剑柄,手上微一使力,将剑拔了起来,余光一瞥,却见那厚厚的雪层之下,微露一角蓝衫,上面凝了几点血迹,时间久了,已褪成惨淡黑褐之色。他心神剧烈震颤,冰冷的剑也像是忽然灼烧起来,燎得他掌心一阵痛,手一松,那剑复又跌落于雪中。
一阵罡风刮过,浅蓝衣角犹自微微摆动,仿佛如生,而慕容紫英却早已葬身于冰雪之下。一晃月余,那人孤身一人在此沉睡,苍穹为盖,冰雪做被,是否寂寞。
他呆呆立在原地,那一刻,神思也像是随着风一同散去了,目中所见,心中所想,皆只余下那一角衣衫、几点血迹。他抬起手来按住胸膛,倒并不觉得心痛,内里反而一片空虚冰冷麻木如死,连带着全身的血脉也一寸一寸被冻得僵硬,唯有左掌上仍旧一片温热黏腻,如此熟悉的感觉,在他灵魂上都刻了烙印,即便用尽这全天下的江湖河水,也是洗不净的。
半晌,他略微缓过神来,这才又俯下身,伸手拂开面前一层雪粒,正待继续向下挖去,双手已然抖得无法自持,只能半跪在雪地里,急促地喘息着,眼前的事物也如水波一般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温热的液体终于漫过枯涩麻木的胸膛,直涌上来,铁锈腥气一阵弥漫,他微一张口,雪地上立刻溅出一片刺目的殷红,而他竟像并未觉察一般,只是伸手又死死握住了面前的那把剑,仿佛那是他在这世上最后能够抓牢的东西。
此剑、此剑、此剑……
即便没有了羲和,没有了双剑,没有了成魔一念,他手中仍可握剑,他仍可活下去。
一把剑,走天下。
紫英,这是否便是你要想说的。
* * *
云天河与柳梦璃把慕容紫英葬在青鸾峰上,一处矮小的坟包,和韩菱纱的并列排在一处。里面自然没有尸骨,那人已经永远的长眠在玉京峰顶,只有云柳二人从四处搜集的矿石埋在墓穴当中。
再见到玄霄的时候,已经是早春二月,墓碑前洒下一片金黄的阳光,有嫩绿的草叶正从土壤当中拱出。
“……紫英那个人,最喜欢的就是铸剑,现在手头有了这么多矿石,他一定高兴的很。” 云天河将最近刚寻到的几枚矿石摆在坟前,侧头对玄霄说着,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哀,更没有愤怒,平静的就像是在面对一名陌生人。
柳梦璃在云天河的身边半跪下来,微蹙着眉:“天河,你要是想,我们也可以再去鬼界的。不光是紫英,还有菱纱,云叔,都可以……”
云天河摇了摇头:“不,我最近想明白了,活人有活人的过法,死人有死人要走的路。很多事情注定如此,是强求不来的。想念的话,记在心里就行了。”
很久以前,那个站在不周山的龙柱上,对着衔烛巨龙怒喝的少年,已然湮灭于时光当中。
玄霄默然站在两人身后。
良久,云天河终于站起身来,说道:“玄霄,你要的水灵珠,我会给你,毕竟那是紫英的愿望。”
玄霄涩然点了点头:“……如此,多谢。”
温润浑圆的水蓝色灵珠,散发着淡淡地流光,刚好可以单手捧在掌心里。修复一方水土,净化魔剑,那都是紫英一直想做却始终未完成的心愿。之后呢?等这些都替他做完了,之后又该去干什么?
以后的事情,等到以后再考虑也不迟。过一天,是一天。像那个人一般,半年前就算好了半年后的事,身前事身后事无一不安排妥当,岂非累得很。
玄霄带着水灵珠御剑去了月河村。
那是昆仑山脚下一座极小的村落,即便有云天河告知准确方位,也仍然让玄霄找了很久。或许那地方在百来年前也曾是沙漠中的绿洲,可如今早已荒芜得寸草不生滴雨不落,暗褐色的龟裂纹在干涸地河床上纵横蔓延,宛如一道道伤痕,一阵朔风刮过,卷起地表黄沙,遮天蔽日,将天空都映成了一种奇特的橘黄色。几名村民站在一株枯死的大树下,个个骨瘦嶙峋,举着铁锹沿树根机械地向下挖掘,然而黄沙之下还是黄沙,不见一丝湿润的水气。
有一处地方,无论离开了多少年,无论怎样的荒芜贫瘠,都还是想要返回,想要扎根下来,这就是所谓的家乡。只是已经破坏的东西是否还能凭一双手修复原状,已经失去的幸福是否还能找寻得回来,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
玄霄在远处凝立了一会,方才慢慢自半空中降下,走上前去。其中一人抬眼看见他,呆滞的目光活动了一下,显出几分神采来,哑着嗓子问:“你也是神山上的剑仙么?”
神山、剑仙、白日飞升,世人为自己心中的梦想给予了多少美好的名号,只是那苍穹太广太远,琼楼玉宇太高太寒,即便是穷尽了一生,也未必能达到心中所想的境界。自己想要什么,究竟该抓住些什么,往往是在失去了之后,才翻然省悟。
玄霄望着那位村民,却不知如何对答,最终只是淡淡一句:“我并非什么剑仙。”
其余几人也放下手中的活,围了上来:“可是你带着剑,还会在天上飞。你这身衣服,也和那个人有点像。”
玄霄皱了皱眉:“……那个人?”那个人,是的,想必那个人百年之中也时时来这里查看,不然又如何知道这荒无人烟的大漠中近日有居民返回。
“是啊。”另一人接过话头,“那人半个多月之前倒在村口这大树下面,还是被我发现的。”
“他好像生了什么奇怪的病,一直好不了,这地方缺医少药的,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
“……这位剑仙,不如你去看看他?”
“对对对,剑仙你去治一治,或许会有效果也说不定。”
玄霄听着身边的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心中隐约升起些异样的感觉,宽袖之下握着水灵珠的那只手紧了一紧,忍不住又问:“他……现在何处?”
一位老人伸手遥遥一指,隔着浅浅地河床,对面立着一座小小的茅草屋。
玄霄点了点头,分开人群,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在房门面前停下脚步。隔着一道门板,里面一片寂静,只听到风呼啸着吹过木窗,发出吱呀吱呀地声响。紧接着,在一阵寒风过去之后,房屋内传来两声闷咳。
那咳嗽声分明极轻,然而却如同雷鸣一般在玄霄耳边炸响,冰封许久的心也随着那声音发出了轻微的碎裂声,有什么事物正在极缓慢地破土而出,涌上了胸膛,握着水灵珠的左手也渐渐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在门前立着,右手有些颤抖地摸到门环上,几次想打开,却又放下。就这样过了一会,他终于还是深深吸了口气,手微一用力,将门推开了。
房间里常年晒不到什么日光,冷得如同冰窖一般,目光所及,四周一片朦胧幽暗,却有几线淡淡地阳光从窗棂之间透了进来,洒在角落的床铺上。微光与暗影之间,一位白衫银发的男子正从床榻上慢慢抬起头来,与玄霄的目光相接。
那一瞬间,时光静止。
玄霄手中的水灵珠掉落在地板上,一路向前滚动,碰到墙边上,发出一声脆响。
碧蓝的天空中浮云掠过,阳光更加明媚了,暖暖地照在两个人中央,淡金的光辉勾勒着榻上男子的面容,那张脸上的表情怔怔的,眼神中还带着几分茫然,仿佛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他明亮的双眼里终于显出了些微地笑意,然而还未及说话,猛然间俯下身又是一阵剧咳。玄霄一直呆立在门口,直到这时方才返过神来,急忙抢上几步,直奔榻前,扶住了那人的肩。却见他气色惨淡,双目紧闭,嘴角一抹血痕,头无力垂着,触手之处,皆是一片冰冷。
那人在昏迷当中感觉一片温暖,身躯微微一缩,向玄霄靠了过去。玄霄环抱着他,只觉得内心如同被针刺一般的痛,无论如何不肯再放开手,将脸贴在他的额角发梢上,低声唤了一句:“紫英,我带你回家……”
* * *
暮春三月,青鸾峰后山的杜鹃花开了漫山遍野,从半山腰向下望去,如同大片绯红地云霞。慕容紫英刚一打开房门,一股带着清香的湿润雾气便飘进了木屋。自月河村与玄霄重逢之后,又过了半月时间,重伤已然养得好了大半,身上所中的望舒寒气也被玄霄用阳炎心诀拔除了干净。
玄霄迎面从山道上走过来,一眼瞧见紫英站在门外,不禁微微沉下脸来:“你出来做什么?”
紫英黑亮的双眼中带着些笑意:“我在等你。”见玄霄一愣,便又提醒一句:“师叔昨晚已经应承,今日便去月河村修复水土,莫非要食言不成。”
玄霄望着他,皱了皱眉:“但是你——”
紫英淡淡地打断他:“无妨。”
玄霄却是不信,伸指搭上他手腕,诊了片刻,见脉象平稳无碍,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好,那便启程吧。”
两人在山口与云天河柳梦璃二人暂别,之后御剑向西而行,一前一后同乘一剑。这一天碧空如洗,拖着长长尾巴的淡白流云自两人身边扫过,清新地晨风拂面而过,紫英鬓边的几丝长发滑到玄霄的脸颊边上。玄霄看着他微微扬起的后颈,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事物涨得满满的,那感觉是前所未有的甜美,于是身躯前倾,伸出双臂揽住了他的腰。
“……你一直未告诉我,这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紫英重伤初愈,犹觉得身上乏力,半空里除他二人以外再无他人,只偶有鸟雀飞鹤自身边一掠而过,于是便任由玄霄揽着,有些懒洋洋地说道:“发生过什么,那都不重要。”
那一日大雪飘摇,他胸前受了重伤便昏晕过去,等醒来之时,周身寒冷彻骨,玉京峰顶上寂静如死。他欲起身离开,外袍却染了血与地面冰雪冻结成一团,只能除去,之后便延着山峰的缓坡顺势而下,辗转到了山脚下的月牙河谷。他并非望舒宿主,却先是强行注灵,后是与玄霄大战一场,全身被寒气侵蚀,再加上胸前重伤,一直缠绵难愈,只能在月河村暂且住下,想着琼华派每隔段时日便会派遣弟子前来查探,到时便可接他回山。然而琼华派的人犹未前来,却先等到了玄霄。
这一段经历,也算是历尽曲折,艰难万分,然而每当玄霄问起,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带过。
以往发生的已经过去,那些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那些时光。
脚下飞沙蔓延,转眼间,面前又现出了那片枯黄荒芜的大地,月牙河谷近在眼前。
* * *
很久以后,当清冽地雪山积水注满了弯弯地月牙泉,当漫天的黄沙沉积在地面成了肥沃的土壤,当枯死的树木再次发了新芽,当荒芜的沙漠变成了绿洲,昆仑山脚下又开始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那一日,有两位白衣的剑仙御风而来,手执神山上的法宝灵珠,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降下雨露。当时天地之间电闪雷鸣,乌云密布,灵珠发出的蓝色水光照亮四野,倾盆大雨直下了整整半月。此后剑仙乘剑而去,再寻不到踪迹。
此时在月河村的一家客栈大堂里,一位说书先生正声情并茂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围坐四周的人全听得呆了。临窗的一张小桌另有两人对坐,手执酒杯,含笑倾听,待那故事讲至结尾,便起身付了酒钱,又在说书先生面前投了几枚铜板,之后飘然出了客栈。
一阵微风拂过,风声当中隐约飘来二人对话:
“师叔,很久未见到天河他们了,我们今日回趟青鸾峰如何?”
“……也好,便依你。”
谁说失去的永远不能再得到,谁说幸福距离自己很遥远?
天下之大,来日方长。
愿从今往后,不再有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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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打上“完”这个字的时候,是太平洋时间二零零九年五月二日下午三点整。从四月二十一日开始动笔,到现在,一共历经十二天,全文共记三万六千余字。
其实不大习惯写后记这种东西,不过关于这篇文,还是很想写两笔。这文最初的设定来自某I,一篇她写了六千字之后不知该如何继续的文,想继续下去不大容易,放弃也很可惜,于是,在经过CRI三个人一整晚的讨论之后,定下了这篇文章的大部分情节和走向,原本是小I同学打算在忙完一个阶段之后继续写下去,然而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最终便由我来完成。
所以,这篇文章的作者其实是三个人,无论缺了其中哪一个,都是没办法完成的,或者说,这篇文章可能会面目全非。如今最终能写成这样,我自己感觉非常欣慰。
谢谢某R同学对我的鞭策,鼓励,以及孜孜不倦的抽打(囧),文章中很多用词和叙述上的问题,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帮我订正的,在我最卡壳的地方,是她陪我渡过难关。谢谢亲爱的某I(现在终于可以叫LP了,哈哈),在我很HIGH很得意的时候给我当头棒喝,非常犀利的指出情节、逻辑包括人物心理描写上的问题,如果不是她的话,恐怕很多地方我不会再有耐心去慢慢推敲。谢谢我最可爱的LP大人五月,还有小I的LP冰炎同学,是你们两位的包容,让我最终娶到了小I(你个重婚的去死一死)。谢谢软糖同学,你总是在我最抽风最自虐最郁闷最高兴(以下省略1W字)的时候,非常及时的出现,听我乱嚎陪我抽风陪跟我一起哭ORZ。谢谢小爬和疏琉,我知道你们两位不萌玄紫,写到这里你们多半也看不见,谢谢你们容忍我这个朋友的任性和不理智。谢谢RE同学,观星同学,还有须臾上所有看这篇文的同学们,大家的支持是我写文的动力。
这篇文章大概是写尽了我对玄霄和慕容紫英这两个人的感觉,还有我对这两个角色的期许,包括我自己的一些处世态度。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执念和仇恨,没有什么值得绊住一个人一辈子,有时候后退一步,放慢脚步,去注意一下自己身边的人和种种细微的事,会发现其实天地很大,生活还是很美好。爱你的人其实很多,可以得到快乐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人生太短,人太渺小,想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那才是最关键的吧,我想。
谁说失去的永远不能再得到,谁说幸福距离自己很遥远?曾经在寒冬时节离开的心爱的人,不是最终又踏着明媚的春光回来了吗。
这篇文是送给某I的结婚聘礼,同时也也送给每位看过这文的同学们。
谢谢各位的阅读,希望大家都能得到心底期盼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