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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秋 一生华年
秋赋•一生华年
很多年以后那个秋天,像以往故去的那些军人们一样,王庆瑞也被葬在城郊的公墓里。
史今和伍六一来到墓地时,灰扑扑地天空中正下着小雨,深绿的花藤被洗刷的青翠欲滴,米白的小花在茂盛的叶片间悄然开放,香气沁在潮湿的空气里,浓烈的化不开。
空地上站满了黑压压地人影,前方是一片抗着星星杠杠的橄榄绿海洋,后面是穿着便服的纷杂身影,所有人都低垂头静默着,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静了,鸟的鸣叫、雨水敲打着地面、鞋子踩在沙砾小路上,还有微风拂起头发的细小声音,都听的清清楚楚。
骨灰盒下葬的时候,仪仗队的命令响彻云霄:敬礼!鸣枪!
所有人齐刷刷地抬起右臂,在那一刻,身份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不再以个人的形式出现,而是凝成了一个整体,那情景恍若一场盛大的阅兵仪式。时光的书页哗啦啦地向前翻,在恍然间回到陈旧泛黄的三十年前,702团训练场上年少轻狂,温馨雄壮。
而今天是王庆瑞将军的最后一次阅兵。
枪声骤然响起,在空旷寂静地墓园里一声接一声的回荡,庄严而肃穆,那是在为一名故去的老将军送行,不知那已经飞升的灵魂是否能听得到?
葬礼结束之后,史今和伍六一终于看到高城从那一群军绿的海洋中走出来,他头发早就花白了,肚子有点向外凸,步伐却不输于当年的稳健,高夫人紧在他身后安静地为他举着伞。
两个人刚要上去打招呼,周围忽然呼啦啦围上来一群人,不同的口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可说的全是相同的两个字:
“连长!”
管整个北京军区的军长叫连长,那可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在那伙人心目中,他一辈子都是他们的连长。
高城环视了一下四周,笑了,“啧,钢七连大聚会啊这是。”
笑容间少了年少时的飞扬跳脱,多了几分威严,眼睛却还是与曾经一般明亮。
“连长,还记得我们弟兄不?”带着点唐山口音的话语从一边响起,高城一眼望过去,立刻伸手指了指说话的那人:
“白铁军,对不对?”
“连长记性奏是好。”
高城笑笑,没理他,手挨个点到身边的每个人身上,顺着把名字念了下去,“成才,陈浩,王雷,伍六一,史今,许三多……你们这帮兔崽子谁我认不出来啊?”
“连长,你还没说我呢。”旁边一个两杠四星往他身边挤了挤,是刚坐上师长位子没多久的马小帅。
“去去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懒得理你。”高城白了他一眼,挥挥手,“行,今天齐活,晚上咱弟兄喝一场!谁都不许推。”
“老高,别闹腾了。”语音慢声细气的,发自高城身后的高夫人,“王老军长刚去世,不太合适吧……”
“女人家懂什么!”高城几步从伞底下跨出来,伸出两条胳膊,分别搭上史今和伍六一的肩膀,“王叔喜欢热闹,今天他那么多兵都来了,我们得让他高兴,是不是?”
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就这么浩浩荡荡的在军博附近的鹭鹭酒家聚集起来。多年过去,这一带早就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可这家酒店还一直屹立着。一个连,百来号人,几乎把整个酒楼包了下来,傍晚时分到的,接近半夜的时候才撤。
三十年的光阴,经过了太多的沧桑,那些笑啊泪啊辛酸啊痛苦啊挣扎啊沉沦啊孤独啊奋起啊……又怎么在一晚上说的完。有些事过去了,渐渐沉到时光的河床上,再也惊不起丝毫波澜,于是全在那干洌透明的二锅头里,化作了从喉咙一直烧到胃的一团火,吞了个干净。
相聚虽好,可太短暂,再漫长的宴席总有散的时候。
临近十二点,人也走得差不多了,从外地赶来的要么回了旅馆招待所,要么坐上了回程的火车航班,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几个在北京扎根儿的,半夜三更的不着家也不碍事。这时候高城站起来要去结帐,伍六一和史今一起挡下他,说,连长我又不是不知道当兵的那点薪水,这次让我俩来吧,于是抢在前面付了钱。
高城听了这话,也就没再坚持,他带了点醉意,靠在门边上,看着曾经最中意的两个兵一边一个站在自己身旁,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钢七连了。
“今天比哪天都高兴。这辈子有了这些,还求什么呢!”他抬眼看看头顶上的星光,长长舒了口气,“现在一个个的张口就叫我‘高军长’、‘高长官’的,只有你们这帮人还肯叫我连长。”
“……连长。”伍六一看出来高城有点喝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走上前去,递了根烟给他,“连长,抽烟。”
高城点点头,掏出个打火机,点着了火,微微地火光照亮了伍六一那张棱角分明,却被岁月侵蚀出深深痕迹的脸,猛然间想起来,多年以前他给团里拿了个全能比赛冠军,从训练场上下来,带着混身的泥土腥气和汗味向自己和史今跑过来,笑嘻嘻地说,连长给根烟抽呗。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手一抖,火光一下子灭了,在模糊地路灯灯光下,他觉得那张脸又变回了三十年前的年轻容颜。他重新点着了烟,吸了一口,盯着他俩看,
“当年七连你俩最强,我看人眼光绝对一等一!一个大工程师,一个大建筑师,这帮退伍的兄弟们里,就数你俩走得最远。”
“不管走到哪,还不都是七连的兵?”
高城听了这话,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他的肺不太好,笑了几声就开始咳嗽,这时候衣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掏出来一看屏幕,皱了皱眉头:
“高原说在路对面等我,他从四环上过来,车不好掉头,我得过去了,改天再聚吧。”
高原是高城的儿子,这小子比他老子更有个性,宁死不愿意走父亲的老路,大学毕业以后一个人悄没声的跑国外呆了几年,一分钱没找家里要,混好了之后反而回国了,现在在北京干工作干得热火朝天的。
这典故史今和伍六一都知道,两个人目送着高城的身影跨上过街天桥,然后顺着人行道慢慢向前走。
说是改天再聚,这一改天,就不知道改到了哪天。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脱离了军营之后就彼此渐行渐远,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波澜不惊的活着。七连的弟兄们感情虽好,可这都数十年了,总共也没见过几次,像史今和伍六一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在一起过日子的,又有几个呢。
唯一不变的只有心底那份情,无论何时再见面,七连永远都是那个七连,无法替代的七连。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沿街走着,他俩住在八一湖一带,距离军博很近,所以晚上出来也没开车,这会过了十二点,四环上的车少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雨早就停了,云雾散开之后,又高又深远的墨蓝色夜空中挂起一轮将满未满的圆月。空气还是有点闷,走了一会后背上就渗出一层汗,衣服贴在身上,凉丝丝的很不舒服。
这时候,史今忽然感叹了一句:“连长是老了,刚刚上桥的时候我看他有点吃力。”
“许三多还行,”伍六一在他身边答话,“他比我们都小几岁。”
“成才也没怎么太变。就是白铁军看着比连长年纪还大了。”
“这么多年了。谁不老?”
“是啊,我们都老了,以前这点路算什么。”
伍六一挑了挑眉毛,“现在也不算什么。”
“怎么着,你还想来个长跑什么的?”
伍六一不说话,继续走了一会,之后忽然开始发力向前冲。他受过伤的腿仍然不太灵便,左脚几乎是拖在地面上,姿势看上去很别扭,速度也完全不比当年了。史今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跟在他身边跑了起来。
橘色的路灯向前延伸,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架桥如同沉睡地怪兽,关了门却依然灯火通明的商场们静默在这有点闷热的秋夜中,两个人一路并肩跑过午夜城市的一角,最终拐到一条僻静地小巷子里。
刚一拐到小路上,伍六一就靠着墙停下来了,双手紧紧攥住左腿,一声不吭,只是剧烈地喘息着。史今来到他的身边,半蹲下来,帮他揉腿,叹了口气,说,
“都快退休的人了,还瞎折腾个啥?”
伍六一不说话,脸有些苍白,汗顺着脸颊往下滴。
史今替他揉了一会,又问:“马上到家了,能走吗?”
“有什么不能走的!”伍六一站起来,刚一迈步,左腿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史今伸手扶住他,他却一下子挣开了,可走不了两步,又扶着墙站住了。
史今伸出胳膊,从他腋下环过去,架着他慢慢往前走,他终于不再挣脱了,沉默着靠在他身边,月光将巷子里挨在一起的两个影子拉得又淡又长又细。路两旁种了矮矮地桂花树,仲秋时节,满树的花都开了,甜香飘了十里。
这么多年,两个人都瘦了很多。生活最会磨砾人,开创一种新的生活,就要用以往的生活来做代价。几年书读下来,再加上辛苦的工作,眼睛也近视了,身体也变差了,往年在军队上练出的肌肉慢慢地都被磨没了,隔着衣服就能摸到硬硬的骨头。年岁大了之后,皮肤也变得暗淡无光,松松地附在上面,就像反复洗过失去了弹性的棉布。
两个人就这么搀扶着走了一段,快进家门院子了,史今终于松开伍六一,手放到他背后,慢慢地说了一句:
“不服老可不行。”
伍六一仍然沉默着,掏出钥匙,开了门。两个人出门早,走的时候没拉上窗帘,月光就这么毫无遮拦地透过玻璃,洒在地面上,整个房间都漾着水一般的银光。
史今去开窗户的当儿,伍六一已经疲惫不堪地倒在了卧室的床上,看他又准备去开灯的时候,才低声说:
“别开灯了。”
史今愣了一下,看着这碎箔般地月光,忽然明白了,他走到床边,靠着伍六一躺下来,伸手握住他的手。那两只手曾经都是手指修长手心宽大,如今也只剩了粗糙的老皮和嶙峋的指节。
他反复摩挲着那只手,慢慢地说,“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我们在一起过了多少中秋?”
“不知道,反正以后也是一起过。”
“今天看到那么多战友,我忽然想中秋的时候和大家再聚一次。”
“好。”伍六一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
年岁大了以后,身上会微微散出一股腐朽的甜味,和随风送进来的桂花香气混在一起,飘荡在室内,史今的呼吸吐在伍六一的后颈上,微凉的体温顺着相贴的手传了过去,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反而让人内心宁静。
两个人就这么呆了一会,伍六一忽然转过身,睁开眼睛,和史今脸对着脸,望着他说了一句:
“史今,我想再叫一你声班长。”
“你叫吧,叫多少声都可以。”
“班长……”
“伍班副,啥事啊?”
史班长。伍班副。
那一刻他们的思绪都飘向了遥远的往日,年纪大了之后就会变得喜欢怀旧,而时光不停的向前奔流,一生华年转瞬即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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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鬓不耐秋。
这是对于此节我唯一想说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果然还是后妈,最虐的不是生离死别,是生活。
各位,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