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化婴

　　我不知道我的脑海里是怎么了解到这一切的。
　　就像是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躯壳动作，而无法控制，能够感觉所有侵袭到身体的触碰，而不能躲避。
　　揭开金色蛛网的一刹那间，就像是从墙上揭起一幅画，却发现后面就是保险柜；或者有人用刀子仔细切割画的一部分，拿开以后，后面就露出丑陋的桌面、石灰墙等等背景。但网后面的空间显露出来的，却是绝对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八成新的好几栋楼房，窄小拥挤，堆在一起构成以前常见的住宅区，房子的形状很特别，窗户外有个宽大的水泥台子，有的人家在上面种满了花草，那些大红重瓣的花朵在风里招摇着，黄昏下一片一片，很是绚丽。
　　我认出了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真不可思议。
　　这里本来应该被拆迁了，或者换了一拨人居住，但我仍然看到我家那个地方，有我熟悉的堆满台子的杂物，和几盆半枯的花。
　　年士勇他们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从那个破洞里各自跑回了家，如同回到少年时代。
　　我想招呼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真的像是回家一样，那么迫不及待，那么怀着最热切的和家人相见的愿望，连明明不在这里居住的莫情和陈秋勉两个，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她们利落的出了大门，熟悉异常的沿着某条街道朝她们自家跑去。
　　一种阴寒的战栗感油然而生。
　　我走上了楼梯。
　　依然很破旧，布满蜘蛛网和灰尘，扶手却因为天天有小孩子从上面滑下来而干净光滑。
　　和记忆力一模一样。
　　打开门。
　　爸妈的声音，热气腾腾的饭菜……
　　“和同学出去还玩的很愉快吧？”他们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的问我，那份关切，绝对不是假的。
　　然后，我看着那个名叫颜云昭的躯壳开心的回应。
　　说话的是我，也是躯壳。
　　我没有办法分辨两者的区别了。
　　当天晚上我终于睡在家里，软绵绵的床让我很困，也很安心，终于可以不用担忧突如其来的黑暗。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他们又来找我了。
　　“还记得那个湖吧？这几天天气那么好，我们不如到那边去玩？”
　　我问他们：“怎么去？”
　　莫情狡黠的笑：“当然是还从那个网过去了。”
　　带我来到一户人家的墙角下，覃文武揭开藤蔓下面一片轻薄的蛛网，里面透出美丽的景色：“看，从这里钻过去就可以了。”
　　陈秋勉唇边含笑：“这样，我们整个假期都不会无聊。”
　　我抬头看，这里恰恰是那个女孩的住处。
　　高中时候认识的邻居，现在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呢？还是仍然活着？
　　年士勇率先进去。
　　墙角下那道门在影子的覆盖下显得黑幽幽的。
　　但进去之后，就是蓝天白云，沙滩碧水的好景致。我们散布在树林间，彼此嬉戏欢笑，做早已经不屑的游戏，不知不觉就过了很久。
　　天将暗的时候，我们都想回去了，但肚子很饿。
　　没有人想饿着肚子回家。
　　他们在树林里捡到一只死去很久的鹿子，我跟在后面，看那优美的眼睛哀伤闭上，它的身躯温软，气味芬芳，我有点呼吸急促，连莫情夜无法带给我这样的兴奋感。
　　吃吧，吃掉它的血肉，啃它的骨头。
　　两个女孩兴奋的来报，说是在沙滩乱石那边找到了锅和灶台，连柴火碗筷也有。我们吞着口水，把鹿七手八脚的抬了进去。
　　那个锅很大，可以装下一个人。
　　加上水，刮干净内脏的鹿开始发热，我正好看见刚才动手清理的覃文武在添手指上的血，一脸异样的渴求神色。
　　我想，他是饿了。
　　香气飘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在抢食，我也是，那肉真鲜美啊，又酥又烂，香滑可口到了极点，形容不出的美味让人想把自己舌头也吞下，不小心咬伤嘴唇的疼痛反而变成一种刺激，刺激着人不断的吞食。
　　最终，再也撑不下去了，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放下了筷子。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微笑。
　　我想我也是这样的，那感觉真是幸福啊……
　　于是，顺理成章的，我们差不多隔几天就要来这个湖泊游玩，幸运的是，每次都可以捡到死去的小动物。
　　它们通常是刚死不久，眼神哀伤。
　　但是很快的，这样美好的日子停止了。
　　树林里再也找不到食物。
　　我们都变得暴躁起来，没有游戏的心情，而是谩骂着不知名的所在。
　　然而当我们回去的时候，小区里却满是那种肉的香味，花坛下面，道路旁边，摆放着许多个那种很大的锅子，上面盖有巨大的锅盖，热腾腾的白气冒出来四处缭绕。
　　我惊恐万分，但找不到原因，只是觉得这样的场景不应该存在。
　　但是他们已经无比疯狂的扑过去，打开锅盖。
　　那里面是一条翻着白肚皮的大鱼。它的眼睛睁的很大，我用手捞肉的时候，还可以感觉到它在抽搐。活物，活物的肉吃起来也很美妙。
　　水的温度很合适，就像专门等着我们去吃一样。
　　小区里的人越来越少出来，我还记得刚刚回来的时候，傍晚小区有多么热闹，但现在，除了装满食物的锅，就还是装满食物的锅，无数装满食物的锅在道路上随意的放着，侵占人们的空间，引诱他们的食欲，□□他们的胃口和感官。
　　终于有一天，我回家之后，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但在厨房，摆放着一口敞开的大锅。
　　里面是分辨不出种类的炖肉。
　　四周开始有叽叽喳喳的嘈杂声传来，那些声音一直存在却被我忽略，但现在，我可以听清楚了，在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
　　我的头剧烈疼痛起来，努力抗拒着香气的诱惑，发疯一样跑到了那个湖的入口。
　　那些食物都是人变成的。
　　他们的生命没有消失，但躯体已经成为了美食，记忆和情感都隐藏在哀伤的眼神后面。也许当被吞食的时候他们仍然有知觉？活见鬼，这谁知道呢。
　　树林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但是仍然有装满食物的大锅存在。
　　我来到她们最初找到厨具的那个乱石堆，蹲下去，毫不意外的看到上面一口大锅，锅里是头洁白瘦弱的小羊，它用充满眷恋和温暖的目光看着我。
　　接下来是难以抑制的呕吐。
　　那是莫情。
　　她想告诉我吃了她。
　　没错，吃下去，就像我们之前做的那样，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话是听懂了的。那些嘈杂越来越大，他们都在鼓励我吃下去，没错，吃掉他们的□□，感受他们的灵魂。
　　我怀着十二分虔诚的心意，和着泪水，一口一口地咀嚼、吞咽。
　　但是空虚无比。

　　湖边树林的夜晚再次降临。
　　但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黑暗吞没自己，我蜷缩在地面上，手指无意识的挖着泥土，不久，慢慢形成一个不大的坑。
　　恰好可以容我进去。
　　死寂。
　　凝固。
　　寒冷。
　　好像一切都雾化了，唯独我存在。
　　然而眼睛突然看见实体般的黑暗里多出了一些光芒，我惊讶的抬头望过去，只见到影影绰绰的树枝上，有一道纤细的人影。
　　那是一位长发飘舞的少年。
　　“真奇怪，你怎么会化婴？”他的声音飘落下来，带着说不出的感觉，虚无清晰，而又像轻蔑不屑。
　　我只是看着他，无话可说。
　　那少年似乎看到了有趣玩具的孩童，俯下身子，仔细的打量我。
　　“你是人类……嗯，我知道了，你和你同伴来到了这里对吧。”
　　那些食物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他们在‘这里’的具现化，你们本来不应该到这里来的，这里是——相当于镜子一样的世界。”
　　镜子？
　　“没错，不在宇宙之外也不在宇宙之内，梦境、时间、空间……都有它的踪迹，有些人可以随意来去，而有些妖也是如此。”他的笑声有着恶作剧似的促狭意味，“没错，是妖，而且你现在也要变成妖了。”
　　“吞食了那么多人，他们在现实里的痕迹已经被你吃得干干净净，你怎么可能不变成妖呢？”
　　那些食物……
　　“是你的所想把他们变成食物的，你太贪婪，想要得到不应该自己得到的东西。不过其他人也一样，所以那些人才变得那么快，而你的转变是一个意外，一般来说，误闯进‘这里’的家伙统统都会死个干净，然后变成‘这里’的一部分，但你吞食了他们，就像蛊一样，成为最后的生存者。”
　　他很开心。
　　“妖族里多了你这么一个家伙，也许会很好玩。”
　　他指着湖的对面。
　　“如果你能够活到天明，就上船吧，到对岸去，对岸……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他是妖。
　　然后他就像一段梦境那样离开枝头，没入黑暗。
　　我很困了……
　　食物的热量温暖地熏着我，我知道自己的身躯在变化，腐朽，而腐朽之后会产生一个婴儿，那就是妖族的婴儿，他会继承那么多人的记忆和情感活下去，比任何怪物还像怪物一样的活下去，脐带慢慢延长，伸到地底，汲取默默死在这里的人们的营养，现在是妖的时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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