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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的伤逝(二)
她就像无助的婴儿,蜷缩着身体,深深地拥抱这自己。满头的白发平静地披洒在地上,她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覆上了一层薄冰,尽管失去了知觉,嘴唇却在无意识地抖动着,仿佛在喃喃细语。
陆瑗被长谷川熏这瞬间的变化吓得目瞪口呆,却又见她翕动着双唇,于是便凑过头去听她的细语,
“茶、茶……紫笋……”
陆瑗惊呆了,女忍者究竟是怎么了?但见长谷川熏闭着眼睛,哆嗦着,
“茶,求你……要茶……”
她再也不忍心看着长谷川熏受尽折磨,摇头答道,
“不,你不能再喝了!”
“求你了……”
长谷川熏轻轻地说道,话语中已经失去了力气,渐渐地平静下来……只剩下那副依旧蜷缩着的身躯和那满头银丝。陆瑗急忙冲出营帐喊人,刚跑到幕帘前,便一个劲地跌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中,她急得马上挣扎怀抱,才发现——那被她撞进怀中的人正是神谷骏义!
“对不起……”
“嗯。没事。”
他似乎不想多作纠缠,径自走到跌在地上的长谷川熏前面,把她抱回榻上,又转身问陆瑗,
“熏,她还是要喝吗?”
“嗯。”
“你给她喝了?”
“嗯。一盏!”
神谷骏义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伸手去摩挲长谷川熏满头白发,眼看他瘦长的手指划过她白花花的发丝间,就像是看到了时光在指缝里流走一般,让人有着锥心般的痛。然而,他却如早已预料到长谷川熏的变化似的,没有丝毫惊讶,亦没有丝毫疑惑。
陆瑗甚感无奈,只好静静地坐到一旁。神谷骏义如此反常的举措,实在使她不敢在此时发话。
忽然之间,蜷缩着的长谷川熏又开始哭哭啼啼地喊着要喝紫笋茶。这情况,陆瑗自是在顷刻前便见过,然而那神谷骏义却亦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仿佛一切的变化都是源于他的精心安排。
只见他低身去贴近长谷川熏的脸,若不是陆瑗早知长谷川熏已差不多四十,她亦会为这样暧昧的场面感到尴尬呢!但是,如今看来,却是有着一番说不出的诡异。
神谷骏义凑过脸,细心地看着在哭闹着要喝茶的长谷川熏,突然一阵冷笑,问曰,
“还是饮,是么?”
那似乎已是神志不清的女忍者连忙答道,
“是,是……要茶!”
“不怕死么?”
神谷骏义这句话吓得陆瑗心惊胆跳,他怎么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出紫笋茶是毒害她的工具啊?他真不怕死?还是他已经计划好了把事情都嫁祸在她身上呢?
陆瑗吓得赶紧站起来,走到幕帘前去探望是否有人在附近。这是,神谷骏义又开声道,
“放心。没人!”
“哦。”
她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这是,长谷川熏又在哭啼,
“要茶!给我!”
“好……”说罢,神谷骏义一把抱住长谷川熏,用似乎带着哭丧的语气说道,“熏,你就非得要喝下去么?你可以活下去……”
那冻僵了的女忍者却含糊着答道,
“义,是我欠你们神谷家的。我暗杀了无数人,始终有天会死在仇家手中,我倒是乐意死在你的手里呢。”
但见神谷骏义双手轻轻扶着长谷川熏的肩膀,看着她越发苍白的脸容,皱眉说道,
“这些日子里,我很矛盾。小时候的怨恨早已经在你对我们两兄弟的爱中化解了,可是……我忘不了那个场景!然而,我却舍不得要你的命啊……”
那女忍者闭着眼,淡若地笑了一个,说,
“傻孩子。别哭……别把事情想太复杂了,这样的结局不是很好么?”
陆瑗听不明二人的谈话,却能从语句中略懂一二,看来长谷川熏是使神谷骏义难以狠下心来的人,原来他一直徘徊在杀她与不杀她之间,他也有和自己相同的思想煎熬啊。
就在陆瑗细想的时候,一阵哭啼声从耳边传来,是神谷骏义在呼喊女忍者!她要死了吗?她就这样离开了这个纷扰的世界了吗?
只见长谷川熏倒在神谷骏义的怀中,嘴边流淌着几滴鲜血,与她苍白的脸色映衬起来,有着一种使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女忍者从口中喷出了最后的鲜血,划过她曾经如花般的脸容,就似划过她璀璨夺目的一生,慢慢地滴入了她那身深蓝色的夜行服当中,直至蓝色慢慢把鲜血吞噬,化作一滩褐色的痕迹。
结束了吗?一切都结束了吗?
看着她依旧淡若安详的笑容,没有人会想起她曾经的声色犬马。那头与四周的苍白融为一体的银丝,就像记载着她显赫的一生。
当最后一滴鲜血变成了痕迹时,长谷川熏的生命已是凋零了。
来来往往的医师、侍从,进进出出的将领、士兵,他们有的垂头叹气,有的惋惜落泪,有的愤愤不平,有的平静如水……
陆瑗还是头一次能感到神谷骏义内心的痛,因为她是唯一和他合作把长谷川熏的生命扼杀的人,然而,她对她没有丝毫感情,而深谷骏义却相反,他们有着一段与所有前来吊唁者不同的回忆,因此,他比她更痛,跟难受。
然而,他们却共同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陆瑗的双眼变得干涩,她很想大哭一场,然而,她却找不到哭泣的理由。
当垣和朝仓教景进入营帐时,看着那张熟悉而温润的脸,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冲到他的怀抱里使劲大哭,哭得犹如地崩山摧,她要把悲伤都冲走,她要把神谷骏义心中的哀愁亦哭走啊!
垣抱着陆瑗,安慰道,
“别哭,熏离开时,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陆瑗还是不能停住哭泣。她很想对垣说清楚,那个暗杀长谷川熏的就是她陆瑗啊!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顷刻前还在与自己对话,如今,亦只能天人相隔了!也许垣不会知道,这场暗杀的幕后还有他敬爱的兄长!他是不懂她的忧伤,他是不理解她为何要嚎啕大哭!
同时进入营帐的朝仓教景,似乎没有因为下属的死而感到悲痛,依旧一副让人看不清眼底神色的模样。他平静地吩咐着各人处理长谷川熏的后事,却没有提及到半点关于她的死因的事情,只是敷衍众人:长谷川熏是因寒气攻心而逝的。
尽管陆瑗不明白他为何忽略女忍者的真正的死因,但是悲痛却让她无法停下来去深思熟虑。她躲在垣的怀抱里啜泣,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杀害别人,她脑海里尽是长谷川熏死前的浅笑,还有那满头白发……
直到夜幕降临时,垣提议她先回营帐休息,陆瑗却坚持拒绝,她要陪着长谷川熏最后一个晚上,她要为她瀹一盏纯美的紫笋茶。
过了一会儿,垣径自拉起陆瑗往外走,说道,
“去散心吧。”
陆瑗摇摇头,垣却没有松懈的意思,捉紧她的手,笑道,
“傻瓜,我知道你因为侍茶的事和熏感情很好,但是,这也是你伤害自己身体的原因啊……”
说罢,他便拉着她走出营帐。白日里苍茫而黯淡的天际,在这无云的夜晚里,却是星光闪烁,繁星似乎都出来为长谷川熏的伤逝哀悼。
他们来到了一片荒地上坐下,陆瑗靠在垣的肩膀,看着满眼的疮痍,心里尽是悲伤。她叹气道,
“垣,你说熏她幸福过吗?”
“尽管熏一辈子背负着忍者的信念而活着,她却对我和兄长大人说,她曾经很幸福。”
“她是不是一直很照顾你们?”
“嗯。小时候,她还教我和兄长很多忍术呢。听说,她是在父亲、母亲大人被暗杀的时候,把我和兄长救起的。只是垣那时太小了,什么也没记得。”
陆瑗开始明白了:也许长谷川熏并不是垣所说的救起他和神谷骏义的人,反而是暗杀他父母的人,然而那时垣却太小,他并不知道真相。而刚懂事的神谷骏义却把这一切看在眼内,他一直背负着复仇的理念,希望有一天能在无色无声中杀害这女忍者替父母报仇!但事实上,多年来,长谷川熏却在暗中替神谷夫妇保护着他们两兄弟,她对他们的好,神谷骏义同样亦放在心上,因此他会迷茫,会挣扎……
直到长谷川熏知道他利用茗姬去暗杀她,这女忍者也没有揭穿他,反而一味地想着去成全他,去给他一个完美的结局。于是,长谷川熏便笑着离去了这片大地,尽管她离去时,满头白发,脸色苍白,然而她却是这世上最美的人。
“垣,我累了,你不痛心?”
“我痛心,只是我也累了……原来在这片动荡的大地上,任何人的性命亦是轻得如一片纸张。”
“是啊。谁也不是谁的谁呢。”
“傻瓜,在说些什么?”
“没有了……陪我去拿些紫笋来,让我为熏瀹一盏她最爱的顾渚紫笋吧。”
“嗯。”
……
朗月下,脱去厚厚的棉袄,陆瑗一身鹅黄素净,她先焚香,然后净水浣手。
只见她先备茶具,名曰“素心恬静”。
随后,她便取几捏顾渚紫笋,缓缓放入青瓷碗中,予明月赏茶,心中亦在呢喃,“熏,你看见了么。我要为你瀹一盏紫笋。”
接着,她便开始倒水至青瓷杯中。之所以选择青瓷,是因为长谷川熏淡若青瓷的性格。她又把静待在杯中数分的温水倒掉,使得薄薄的一层雾水披在杯壁上,此举为温杯,名曰“冰心去尘”。
她提起水壶,把水冲入瓷杯中,便是“雨涨秋池”。
然后,她便“玉落清江”,即是投茶。但见紫笋飞逸,犹如飞雪飘扬。陆瑗再次举杯邀月观汤。最后就是“玉液入杯”:分茶了,她把紫笋分作了两杯,一盏留给明月,另一盏浇向了大地……
熏,你的伤逝,会有紫笋兰蕙般的清香陪伴着,直到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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