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鸿

　　云英郑重地点点头“太太，你请走好！”
　　悦鸿心一横，偏过头去，几乎是含泪怀伤地小跑而去。

　　是夜，云英在一旁侍寝，周老太在床上动不动就是喝水，吐痰地，又是冷了，又是饿了，让她难以应付，又累又倦，挨批受罚地，漫长的黑夜总算是过去了，天一露白，她又赶着去铺床，叠被，拎洗脸水了。
　　“死丫头！端盆洗脸水都这么慢，你让老太太在这等这么久，你真行啊你！”宏妈挥手就是一巴掌，顺势捏起她的耳朵，咒骂道“这里可是老太太房里，我可不是成妈，那么好说话，我的厉害你还不知道吧！在我手下做事，不机灵勤快点儿，哼！就等着我剥了你的一层皮再说！”
　　云英刚把脸盆搁在架子上，宏妈又叫嚷开了“这水怎么这么凉，重新打过！”
　　“这么烫！？你想让老太太洗不成脸，是吧！”
　　“水太少了！”
　　“水太多了！”
　　“洗脸水你都打不好，你真是一个白痴！”
　　宏妈骂骂咧咧地，在她手背上就是一掐“重打！”
　　好不容易弄好洗脸水，云英又忙不迭地去给周老太梳头。
　　梳着梳着，又梳出新问题了，宏妈在一旁指手划脚道“笨丫头！你连头都不会梳吗？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按顺序来梳，重来！”
　　“头发都梳乱了，你是什么脑子啊，再来！”
　　就这样如此反复了四五次，才算过了关。
　　周老太用着早餐，才吃了一小半，就放下了筷子“我饱了！剩下的你们用吧！”
　　“还不快谢谢老太太打赏！”宏妈推搡着她，嗓门又高又粗地说。
　　云英磕头谢过，一起身，顶到了托盘上，整个东西全都泼翻在厚实的毛毯上。
　　“你真是不知好歹，老太太好心好意留东西给你吃，你竟然把它给打翻了，你故意的是不是？”
　　宏妈又一个巴掌挥过去，直打得她四脚朝天，眼冒金星地。
　　“快！把地面收拾干净，再把马桶给我刷了！”宏妈又恶又凶地说，神气活现，耀武扬威地。
　　云英提着马桶，在跨门槛时，不知是门槛太高还是踩到了裤脚，一时站立不稳，就扑倒在门框上，马桶盖一掀，溅了一地的秽物，恶臭难当地。
　　宏妈捂着鼻子，气势汹汹地赶过来“你这丫头，竟给我添乱，竟给我找麻烦，竟给我生事，我”她说着，叫着，手中的竹条就凌乱地抽打在云英的全身上下。
　　“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存心的，我只是脚有些滑，我会弄干净的，我马上就把这里清理干净，啊！——”云英告饶着，孤立无援又呼救无门地。

　　这一整夜，悦鸿都是惴惴不安，心神不宁地，虽然成妈偷偷地去探视了好几次，可她还是不放心，不平静，寒风冷雨一直时断时续地下了大半夜，让人烦躁不安，情绪低靡地，到了天明，她实在是不能自已，不能安然于室，到最后，感情还是战胜了理智，她就这样一个人单枪匹马，抛开一切地去往周老太的卧房。
　　一到那边，就看见云英跪在地上，用刷子在毛毯上用力地刷着，洗着。
　　“云英！”她跑上去，心房震颤，不忍正视地。
　　“太太！”云英站起来，倦容满面地说“你怎么来了？老太太见了，会不高兴的”
　　“云英！”悦鸿看着她，难过地说“你怎么这么疲惫，这么狼狈，你在这里做事，很辛苦是不是？”
　　“不！不！不！”云英猛摇着头，装出一副很轻松自在的样子“我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我做的活又简单又轻松，我很好！真的真的很好！”
　　“是吗？”悦鸿从她的脸移到她的手背上，立马紧张地大叫道“你的手怎么了？又红又肿还有水泡，你这是怎么弄的，啊！？”
　　“太太！”云英躲闪着说“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我已经上过药，一点都不疼了！”
　　悦鸿托起那双手，泪如断珠道“告诉我，是谁弄的？是宏妈是不是？是她吗？”
　　“太太，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是我，不关宏妈的事！”云英急急地说。
　　“那么你的脸呢？也是自己不注意弄上去的吗？”悦鸿说，对着她脸颊上那五个鲜红的指印，自责道“是我不好！我怎么可以让娘把你带走，我明知道这是个圈套，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灾难了，我为什么不坚持，不维护你呢，我太软弱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太太，你不要再难过了好不好！”云英焦虑不安地说“你快走吧！待会老太太过来，又要骂你了！”
　　“你不要再做事了，你不要再待在这里了，走！跟我回去！让我来保护你，让我来照顾你吧！”悦鸿拉上她，就一路小跑回了房间。

　　到了家里，悦鸿稍微松了一口气“没事了！安全了！现在无论是谁也不能将你从我身边抢走了，来！让我看看，你身上还有什么伤痕，让我看看！”
　　她挽起云英的袖管，裤管，撩起她的衣领，后摆，对着那一条条触目惊心的印迹，心痛，悲伤得不得了“让我好好地检查检查，天啦！你才只离开了我一个晚上，就弄得这样凄凄惨惨，遍体鳞伤的，要是再过两天，那还不伤筋断骨，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啊！”
　　“太太，这些都是皮外伤，没有什么大碍，你别太担心我，真的！”云英说着，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悦鸿巨细无遗地在她的全身上下细察了好几遍，还是不太宽心，她始终悬着一颗心，不得安稳地，她看过她的肩头，又拔开她的长发，每一处都不放过，长发一掀，露出了白皙的颈项，那引人注目的一块突兀的皮肤也就自然而然地暴露无遗了。
　　悦鸿如遭雷击般，险些站立不稳，心跳加速，瞪大双目地“云英，你这脖子后面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胎记吗？”云英问“我一出生就有了，这是爷爷告诉我的”
　　“你一出生就有了？”悦鸿盯着那一处，一眨也不眨地，呼吸急促，双手在发着颤，喉咙不断地上下剧烈抖动着“是吗？是真的吗！？”
　　云英点点头，天真地问着“是啊！太太，我那块胎记是不是很难看了？爷爷曾说，它像一块铜钱呢！”
　　悦鸿的心猛然一坠，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太太！太太！”云英叫着她，不解地很。
　　“哦！”悦鸿理好思绪，跟着翻开她的手掌，一看那纹路，顿时泪水模糊，肝肠俱焚了。
　　“你站在这里不要动，先等我一会儿！”悦鸿说着，就拉开房门，飞射了出去“奶妈！奶妈！……”

　　云英有些拘谨地坐在凳子上，她的面前，站着表情古怪的悦鸿和成妈。
　　“云英，以前你告诉过我关于你和爷爷之间的事情，现在我还想再了解得仔细一点！”悦鸿紧攥着丝帕，停顿了老半天，才幽幽地开了口“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云英坦白地回答道。
　　“那么，你知道他们葬在哪里吗？每年的清明你们会去祭拜他们吗？”悦鸿追问道。
　　“没有！爷爷说他们埋在一座小山上，每次我说要去看看，他都说不认得了！”
　　“怎么连自己亲人的墓都不认得了呢！”成妈接着问“云英，你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是不是？你说，是爷爷记不清了”
　　云英点点头“是的！”
　　“那你的生日呢，是什么时候？”成妈再问。
　　云英摇摇头“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成妈问下去“你爷爷没有告诉你吗？”
　　“我问过了，但他好像也记不得了！”
　　“你的爷爷怎么会不记得你的生日呢，还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不能确定呢！”悦鸿说，拼命地吸着气，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他年纪大了，就记不得了”云英诚实以告。
　　“那你爷爷过世的时候是什么岁数？”成妈和蔼地问着。
　　“嗯，五十多岁吧！”
　　“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记忆应该不那么容易丢失的啊！”悦鸿忍不住失声大叫着。
　　“太太！”云英移了移身子，清澈无邪的眸子望了望她们，今天怎么了，大家都好奇怪，好反常啊！

　　“云英！“悦鸿握起她的手，再问道”告诉我，在你小的时候，你的右耳上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耳洞！？”
　　“太太，你怎么知道的？”云英不可思议地小叫起来。
　　“还有”悦鸿一步步地求证着，悲喜交加地说“在你的脖子上，有没有挂着一个锦囊，锦囊里还有一张平安符！”
　　“是啊！”云英高呼道“那个锦囊我随身带了五六年，后来在我进府的时候，被刘婶给收走烧掉了，为此我还难过了很久很久呢！”
　　成妈托起她的另一只手，面色潮红而狂喜异常地“是吗？是吗？你真的有过一个锦囊，是吗！？”
　　“奶妈！”悦鸿示意云英低下头，缓缓地拔开那一丛头发“你过来看看！你快仔细地瞧瞧啊！”
　　成妈一看，两眼放光，神情亢奋地“是胎记，是胎记呀！没错，是这块胎记，是这块胎记呀！”
　　“啊！”悦鸿让她坐好，做了一个深呼吸，颤声道“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你们的老家在哪里呢！”
　　“说过的”云英一五一十地说“爷爷说，每个人都要落叶归根，叫我千万不要忘记了，他说，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了！”
　　“那么是哪里呢！？”成妈定定地望着她，是那么慈祥，柔和而仁厚。
　　云英不假思索地说道“饶州！”
　　现在什么都不需再问，不需再证实了，悦鸿恍如新生般，不由发说地将她搂在怀里，仰起头，泣不成声地说“是你！是你！你就是我的”
　　“小姐！”成妈飞快地捂住她的嘴，转向云英道“云英，我和太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先出去一下，好吗？”
　　云英应声着，从悦鸿的怀里钻出来，独自去了外面。

　　“奶妈，奶妈啊！”悦鸿捉住她的手，喜不自持而激动不已地说“你都听到了，看到了，你应该相信了，是不是？原来，原来，她就是我一直苦苦思念，苦苦寻找，一直不能蒙面，不能释怀的女儿啊！”
　　“是的！是的！我都听到了，看到了，我太意外，太震惊了，小姐，我们不是在做梦吧！云英就是小小姐，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感谢老天！原来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就以它特有的方式将女儿送加到我身边，我却浑然不知，我却未加注意，我应该早就猜到，想到的啊！我实在是太糊涂，太愚蠢了！”悦鸿说着，趴在桌面上痛哭起来。
　　“不！不是你的错！我们怎么会想到，料到，小小姐在失踪多年未果之后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呢，莫非是你的爱心思念感动了上苍，有神灵在暗中穿针引线，施以援助吗？”
　　“奶妈，她是念灵！她是念灵！她就是我的那颗沧海遗珠啊！”悦鸿又惊又痛，又悲又伤地说“想想看，若不是有那位好心的老人家照顾着念灵，恐怕我们母女早已是阴阳两隔，此生无望了，现在仔细地推算起来，我们不难发现真相的啊！云英这个名字是在紫云英盛开的时候而取，当初，我们丢失念灵的时间不正是在九月吗？这在时间上刚好吻合呀！在地点上，他在饶州碰到念灵，并告诉她老家在饶州，实际上是在明示她，她出生在那儿，那里有她的亲人归属啊！是我太迟钝了，是我太马虎了，我应该多问问她，多知道她的过去，她的一些重要的事情与线索呀！”
　　“总算是母女团聚了，你应该庆幸才是，何必要再自怨自艾，郁郁不欢呢！”
　　“八年了！八年的时间，我从没有尽过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与感情，我惭愧，我万分沮丧啊！”悦鸿压抑着哭声说“想这八年来，她随着爷爷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其中一定经历了不少的艰辛与坎坷，来到周家后，又备受刘婶的欺压与虐待；她在厨房呆了两年多，在我的身边也有不少的日子，跟着我，也是灾难重重，吃尽了苦头，她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原来她，就是我一心向往而不得见的女儿啊！”
　　“现在总算是真相大白了，是不是？总算是苦尽甘来，心想事成了，是不是？”
　　“我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永远也还不清也还不完了！”悦鸿哭声恸天，肝肠寸断地呼喊着“她从两岁起就离开了我，失去了我的照顾与关爱，她过早地承受了风雨考验，困难波折，她还那么小，本不应该承受的啊！她从小就命运多舛，还记得，生她的时候，大夫说有可能会流产不保，当时我是多么地害怕慌乱啊，我拼着命地要生下她，我要她，我爱她呀！她一出生，下了好大好美的一场雪，那雪，是为了迎接她的降临人间而播散的祝福啊！她，是老天赏赐给我的一生最宝贵的礼物呀！而我却把她给弄丢了，我却把她给弄丢了呀！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了！”
　　“不幸中的万幸，她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成妈说，感动莫明地。
　　“不！她一点都不好，她活得好苦好难了！”悦鸿痛心疾首地说“她一直在强压之下生活，一直在夹缝中求生，她太不容易太可怜了，念言从小就在我的精心呵护下健康成长，而她呢？自幼流落人间，受尽了压迫，白眼，欺侮与歧视；当念言在吃饭的时候，她可能在为着一日三餐而奔波劳碌，当念言生病的时候，有我们大家争先恐后，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念灵呢？当她生病的时候，可有人在她身边陪着她，安慰她，温暖她呢？当念言在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时候，她可能正在为明天而担忧，而打算了，当念言不高兴的时候，有人哄，有人疼，她呢？当她伤心流泪的时候，可有人支持她，鼓励她呀！一想到这些，我就如万箭穿心，痛上加痛了；当外面电闪雷鸣的时候，她可有地方避雨安身，当她孤独无助的时候，可有人陪伴她，保护她，当她绝望失意的时候，可有人帮助她，扶持她呀！她所受的苦不计其数，她所受的辛酸委屈更是多不胜数，原来，早在两年前，她就回来了，我竟然一无所知地，让她白白地在厨房历经风霜雪雨，痛苦流泪呀！我真该死，真该死呀！”
　　“好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一切都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了，不是吗？”
　　“这些磨难与困苦，她本不应该去体会的呀，若她一直在我身边，一定是平平安安，如意吉祥的啊！”悦鸿站起来，嚎啕大哭着“我说怎么第一眼见到她，就倍感亲切与喜欢，而她，又是那么地信任我，依恋我，我还一直想不通，一直在琢磨着，单纯而愚蠢地以为是彼此投缘而已，却不想是母女天性的作用啊！我真笨！真傻！怎么一直都没有发觉，有所怀疑呢？看她的五官，与我是那么地相似不二，她那坚韧顽强的性格，活脱脱就是玉谦的版本了；我朝思暮想，日夜期盼的女儿，我以为她永远是求之不得地，却不想她与我近在咫尺，近在眼前了，我的念灵，我那千辛万苦，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她就在我的周围，我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实在是大错特错，我怎么也无法原谅我自己啊！”
　　“想是上天也被你这伟大而崇高的母爱所感化，所折服吧！”成妈劝慰道“小小姐失而复得，你应该高兴才是啊！这是一件大喜事呀，你就别再自我问罪，自我逼迫了！”
　　“是啊！她的身份早已经确定无疑了，她不是什么丫头，她是我的女儿啊！她的地位何等尊贵，她怎么可以再去做丫头呢！”悦鸿惊跳起来说“我现在就要去和她相认，我要去找娘，我要让她名正言顺地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我要让她加入到这个家庭里，认祖归宗，她这片四处飘零的树叶，也应该落叶归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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