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鸿

　　民国五年，饶州芝山寺，深秋。
　　庙宇内佛号声声，香烟缭绕，在各位菩萨尊者的面前虔诚地膜拜过，带着对未来的期盼与美好，带着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与激动，悦鸿在成妈的陪伴下，出了寺，来到后山的山顶。
　　眼到之处，是一片五彩缤纷，在这个季节里，所有的树叶都变得神奇而美丽，黄的黄，红的红，橙的橙，紫的紫，把整座山顶都装点得瑰丽而生动。

　　坐在亭子里，飒风阵阵，捎来几分明显的寒意。
　　成妈适时地给她披上一件毛毡，眼底尽是怜惜与关爱之情。
　　“奶妈！”悦鸿注视着她，情不自禁地说“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一想到就要做娘了，我就好快乐，好开心，同时又好紧张，好不安了，只怕我做不好，做不来，做不行呢！”
　　“小姐！不是有我嘛，我会在一旁教导你，帮助你的”成妈慈爱地说。
　　“奶妈！”悦鸿托着她的手，慢慢地揉搓着“幸好有你，多亏有你，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头一次都是这样的，慢慢的就习惯了”成妈握住她的手，若有所思地说“小姐，你这是第一胎，但愿是个男孩呀！”
　　“哦！”悦鸿微微一怔，不解地问“为什么呢？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呀！”
　　“我是说老太太”成妈警醒地说“周家是名门望族，也只有少爷那一根独苗，如今你有孕在身，老太太自是比我们还欢喜，在她的思想观念里，男孩就是荣耀与希望，实际上，她比我们还要着急呢，所以，小姐，无论如何，天地保佑，这头一胎，可一定要是个男孩呀！”
　　“不！男孩女孩都是我的骨肉啊！”悦鸿说，轻轻地皱了皱眉头“我不管，男孩也好，女孩也好，我都爱他们，要他们呀！”
　　“哎！只怕老太太却不是这么认为的啊！”成妈语重心长地说“母凭子贵，一朝得男，你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若是得女，只怕老太太心不甘情不愿，以后你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可是奶妈，日后我还会有孩子的，不是吗？”悦鸿天真地说，面容动人地。
　　“小姐，老太太一向注重头例，你的肚子若不争气，可是会害了你的啊！”
　　“难道女孩就不是人吗？奶妈，我也是女子，可爹娘不也对我疼爱有加，呵护备至吗？”
　　“小姐，在现在这样的年代，男尊女卑的思想何其根深蒂固呀，你算是幸运的了，为了你的明天着想，你一定一定要生个男孩呀！”
　　“生孩子不是下蛋，怎能随心所欲呢！”悦鸿说“只要是我的孩子，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多少努力，我都不会委屈他们，冷落他们的”
　　“只怕到时你也是自身难保，身不由己啊！”成妈重重地叹口气说“侯门深深，怎如我愿呢！”
　　悦鸿别过头去，是那样地焦虑、迷茫与彷徨，那山，那树，那水，那天，在她的眼里，是那样地萧索而淡明，啊！她的心情，也像那摇摇欲坠的落叶一样，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了。

　　隆冬时节，在一场扑天盖地的雪事中，在万梅竟放的迎接下，悦鸿的第一个孩子到来了。
　　在经历了千辛万苦，生不如死的痛苦煎熬后，这孩子，这小小的生命出生，却是坎坷重重，历经艰险的，先是难产，终于降临人间了，却孱弱得不行，三天两头地小病小痛，好在有悦鸿、成妈的悉心照顾，好几次都死里逃生，化险为夷了，这孩子，注定是不受祝福，不受关爱的啊！只因她是个女孩。

　　周老太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阴郁、灰暗，对于这个孙女，她是排斥、厌恶到了极点，却也是不便发作，暗怀心事地，她不想去惊扰周老爷的浓情雅致，也不想去破坏玉谦初为人父的幸福甜蜜，这父子二人，对于孩子，是那么地爱惜呵护，就连小女儿琼珍也是三天两头往悦鸿房里跑，前呼后应地，哎！一个女孩值得那么劳师动众，大惊小怪的吗？真是不可思议，真是太荒唐了。

　　就在周老太百思不得其解，隐忧重重的复杂心情下，孩子满月了，满月酒上，流行抓阄，在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簇头拥肩中，孩子的小手抓起了一把铜质短刀。
　　“孩子长大了可是女中豪杰呀！”成妈由衷地说“这孩子，虽然小时候多灾多难，大了必有出头之日啊！”
　　“奶妈，诚你贵言，孩子一定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悦鸿感动地说，抱着孩子，亲呢地摩娑着她的小脸蛋。
　　“孩子满月了，我们给她起个名字吧！”玉谦说“她是我们大家的欢乐与期待，我看就叫她‘念灵’吧！”
　　“念灵！念灵！”悦鸿轻声说着“是啊！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长大后一定是一位灵气逼人的大家闺秀”
　　在一片祥和里，在一片欢声笑语里，念灵从蹒跚学步到咿呀学语，已经两岁了。

　　念灵一问世，脖子后面就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褐色胎记，周老太硬是迷信地说，是灾星问世，为了消灾解难，便叫宏妈在孩子的右耳上穿了个耳洞，痛在儿身，痛在娘心，那时，她还只有几个月大啊！那样的痛楚，叫她如何能受，如何能忍啊！当那痛彻心扉的啼哭响起，悦鸿也是跟着伤心断肠，难过万分了。
　　念灵八个月大的时候，成妈在给她洗澡，周老太偶然发现那孩子竟是断掌，这还了得，于是，速派人隔离了半个多月，请来和尚道士作法，才解除了禁忌，因为这件事，悦鸿特意绣了个锦囊，在锦囊里放了张平安符，挂在孩子的脖子上，意在保佑她万事大吉，如意多福。

　　这天，悦鸿、成妈带着孩子，备上果礼香钱，去庙里祈福还愿了。
　　周老太眉头深锁在大厅里，宏妈端来水果，恭敬地说“老太太，请吃水果！”
　　“哎！我哪有心情吃什么水果啊！”周老太说“现在就是蟠桃摆在我面前，我也毫无胃口，毫无食欲！”
　　“老太太，你是在为小小姐的事烦心吧！”宏妈问。
　　“宏妈，知我莫若你啊！”周老太气不打一处来“那个悦鸿，真是没用，一生就生了个丫头种，若是个男孩该有多好啊！算了，我也认命了，反正来日方长，不愁抱不到孙子，可是，那个孩子，真是一个克星，又是断掌又是古怪胎记的，让我讨厌又生气”
　　“是啊！是啊！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福寿之人”宏妈道“老太太，不是我多嘴，在满月酒上，小小姐抓到一把短刀，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哎哟！我都不敢说，成妈还说什么‘女中豪杰’，必有出头之日呢，我看啦，是周家的大祸临头了”
　　“哦！宏妈，怎么讲！？”
　　“老太太，刀剑乃不详之物，你想想看，手拿刀者，将来不是要‘杀兄弑父’吗？”
　　“啊！”周老太惶恐地说“这还了得，宏妈，看来我得拿一个主意了，这么着，过几天你去联系一户人家，我要把她给送走”

　　“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家呢！”宏妈正中下怀地说。
　　“哼！她是投错了胎，进错了门，当然是越穷越好了，宏妈，给我办得利索点”
　　“是，老太太！”宏妈说“老太太，来！吃一个石榴吧，吃了它，让你容光焕发，笑口常开！”
　　“就你嘴甜！”周老太舒出一口气，大笑起来“宏妈，走！陪我到花园里走走”

　　那天，在周老太与宏妈正算计商谈的时候，悦鸿那边已经出事了。
　　成妈去添香油钱了，悦鸿抱着念灵，感慨万千地“孩子啊！你若是个男孩，或者在你之前有个哥哥，那么你的处境或许就会好一些了，哎！我真的很担心你的成长，奶奶是那样地仇视你，冷落你，你的生活会快乐吗？当你懂事以后，你又将面临什么，经历什么呢？哎！我的女儿，我的心肝，你生来就是不被看重，不被喜爱的啊！”

　　成妈与悦鸿去拜菩萨了，琼珍牵着念灵四处玩去了，她们先到了后院去看鱼，又到前院去看戏，今天正值赶集，到处都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地。
　　琼珍才只有十岁，正是心野的年龄，她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去照顾念灵呢，她带着念灵一会儿在人群里钻进钻出，一会儿观赏着杂耍表演，是不亦乐乎，快乐非凡地。
　　待悦鸿和成妈反应过来，追到大街上时，琼珍仍在，只是念灵已经走失了。

　　周家日以继夜地四处打探，均一无所获，周老太表面上跟着大家一块儿着急忙碌，内心不知有多庆幸，多欢喜呢，玉谦简直要发疯了，他天天往外头查访，几乎未进过家门了。
　　悦鸿更是不成人形了，她除了哭就是自责、懊恼、沮丧、绝望，成妈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安慰着她。
　　“小姐！你别再哭了，小心身体啊！”成妈说“吉人自有天相，小小姐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八天了，都已经八天了，奶妈，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啊！？”悦鸿扑向窗台，撕心裂肺地喊道“你还那么小，那么娇弱，那么地幼小，完全没有保护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你现在安全吗？有没有遇到什么不测！？什么危险！？我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呀！”

　　“小姐，你冷静一点，你振作一点啊！”成妈为她抹去泪水，疼惜地说“小小姐命里多福，自会有贵人相助的，听我说，她在外面或许已经平安，或许已经安全了呢，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再折磨自己了，让我们一起为她祝福吧！或者她天生就不属于周家啊，离开！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老太太的不喜爱里，她会有立足之地，会适应，会快乐吗？我想，老天错让她进入侯门，现在又放她回到民间了”
　　“奶妈，她是我的骨肉啊！如今她身在何处，流落何方呢！？”悦鸿肝肠寸断地说“她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好吗？啊！孩子，是为娘的不好，没有抱紧你，没有保护你啊！”
　　“小姐，要怪怪我，要怨怨我吧！”成妈哽咽着说“是我没有设想周到，是我的错！是我的责任！是我，是我呀！”
　　“奶妈！”悦鸿抱着她，泪如断河地说“我怎么能怪你，能怨你呢！孩子不见了，我们大家都很难过，很痛苦，就让我们彼此安慰，彼此扶持，一起为她祝福，祈祷吧！”
　　主仆二人哭声恸天，情溢满室，苍穹无垠，绿野无际，寸草心，怎能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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