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烟雨

　　夏雨率先见到的人是任阳。
　　那天下午，老丁从后窗叫走了正在上英语课的他。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听说了很多次的男人，任平笙的亲生父亲。
　　他是在办公室门口看见任阳的，任阳穿着得体的西装，头发用发胶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见到他时，他正将两只胳膊架在走廊边的栏杆上，将头埋进臂弯里。
　　夏雨走到他身边：“叔叔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任阳闻言，快速抬头。
　　任阳其实是比大多数学生的父亲要年纪大些，因为任平笙算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但夏雨没有从任阳的脸上看到任何岁月留下的痕迹，可见他平时很注重保养，只有那头一丝不苟的黑发里掺杂了些显眼的银丝。
　　任阳端详着眼前的男孩，男孩很瘦，皮肤白皙，一头黑发微卷，耷拉在眉眼上方，今天淮塘罕见的出了太阳，男孩的眼睛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像一汪干净的泉水，透着无限温柔。
　　任阳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任平笙为什么允许夏雨的接近，这个男孩子，太像徐柔了，那种骨子里刻着的优雅和艺术气息，那张瘦削的脸上恬淡的微笑，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倔强和从容，简直和徐柔一模一样。
　　“你是夏……”
　　“是的，我叫夏雨。”
　　“夏雨同学，你好。叔叔……那个……”任阳显得有些局促，就像丧失了谈生意时那股嚣张的气焰一般，他用力地搓了搓西装裤的裤缝，“叔叔有些事情想找你帮忙，关于小笙的，我知道高三的学习压力很大，叔叔这样来找你也很冒昧，但我希望……”
　　“好，您说。只要我帮得上忙的。”
　　夏雨打断了任阳的客套，当老丁在走廊上告诉他任阳找他有事的时候，他心底一直藏着的东西就顷刻间喷薄而出，他从任阳嘴里听到任平笙名字的刹那，心跳就不由自主地跳得更快了。有任平笙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是他脸红心跳的最佳理由。
　　他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下文，他实在是，太想念任平笙了。
　　时隔两个月，他的男孩，似乎要再次进入了他的生活。
　　“我们找个地方吧，这样，叔叔请你出去吃个晚饭，还有两节课也快到放学时间了，到饭点儿了。”
　　“不用了叔叔，去艺术楼吧，我画画的教室这段时间正好没有人。我还约了同学晚上一起吃饭，就不麻烦叔叔破费了。”夏雨并不想和任阳多呆，况且他真的约了戚风晚上一起吃晚饭。
　　“哦……那……你带路吧。”任阳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尴尬地笑了笑，跟着夏雨去了艺术楼。
　　艺术楼是由美术教室和音乐教室组成的，美术教室在低楼层，夏雨一般选择走楼梯，他领着任阳爬上二楼，推门进了一间教室。美术教室的光线很强，白色的冷光灯打在石膏体上，投下大片阴影，彩色的颜料粘得到处都是，黑色的黏在地上的可塑橡皮、削铅笔时削出垃圾桶外的木屑、洗毛笔时甩出来的污水混杂在一起，显得画室乱糟糟的。
　　“叔叔，随便坐吧，没有固定位置的。”
　　“哎，好。那个……夏雨啊，你是艺术生吗？”
　　“噢，我不是，我就是热爱画画。平时参加参加比赛，如果可以的话，我以后会往这方面发展，因为喜欢。”
　　“挺好，挺好。艺术家。画画好，画画好啊。以后做个艺术家。”任阳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开始不停地搓着裤缝，嘴里喃喃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在夏雨面前，他似乎在放低姿态。
　　“叔叔，您刚刚说有事找我帮忙。您现在可以说了，只要我能办得到，我都可以。”
　　“啊，对。事情是这样的。我了解了小笙的最近一些情况，他的……精神状况，不是很好。心理老师猜测可能是抑郁症……”
　　“哐哐哐哐哐”
　　那瞬间，夏雨感觉五道雷声在脑子里炸响，他睁大眼睛，吃惊地张开了嘴，吞了口唾沫，他的耳朵一下子没了声音，仿佛有层薄薄的膜，把他与世界发出的声音彻底隔绝。他没有听清任阳下面的话，他怔愣在了原地。
　　两个多月的分离，得到的第一条关于他的消息就充满了恶意。这个世界，似乎都在与他的男孩为敌，与他们为敌。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先悲伤还是先疑惑，先去恨这个世界还是先去爱他的男孩。
　　直到任阳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慢慢恢复了听力。
　　他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夏雨同学？你怎么了？”
　　“哦，不好意思，叔叔，我发了个呆。您刚刚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啊，没事。我刚刚说，小笙。小笙他精神状况不是很好，但是也并不严重。”任阳看出了夏雨的不对劲，没再提那三个字。“他就是小时候遇到了一些危险，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再加上他和母亲感情很好，可是他的母亲去年去世了，前段时间又突然转学。可能新环境不太适应吧，所以最近严重了些。他晚上不太能睡得着觉，有时候会产生一点幻觉，你不要太担心。”
　　“那叔叔，我能做什么呢？”
　　“小笙小时候被人绑架过一次，两天一夜。他的眼睛一直被黑色的布条蒙着，而且呆在昏暗的环境下，所以他不知道那个绑匪到底在什么位置、长什么样子，他只记得那个男人的声音。这件事给他留下了不小心理阴影，我那段时间……没有好好地关心他，一直只顾着生意，所以他母亲死后，他就一直觉得有人跟着他，想要伤害他。”
　　“那前段时间他所说的，不是杜娟吗？”
　　“什么？”
　　“哦，没什么。叔叔你继续说。”
　　“好。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画个画儿。我当时去给绑匪赎金的时候，见过那个男人一面，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想，我来叙述，然后麻烦你画下来。这样我就能安排人查到那个人，抓到他或许能帮小笙解开心理阴影。心理老师说，这种方法可能会有效果。”
　　“这当然没问题。叔叔您想什么时候画。”
　　“看你的时间。你下次放假是什么时候？”
　　“这周日上午公休。”
　　“好，那就这周日了。谢谢你，夏雨同学。”任阳激动地抓着夏雨的手不停摇动，脸上挂着感激的笑容。
　　夏雨费了些劲才把手抽了出来。
　　“应该的。叔叔，我想知道，笙哥他会回来吗？”
　　任阳在裤子上蹭了蹭自己的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这个我也不清楚。他姐姐带着他，这段时间住在淮州，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同意回来。但我人都已经打点好了，只要他同意，我就能把他的所有处分都撤销了，然后回来上学。如果他回来的话，麻烦你先不要告诉他我找你的事，我怕他……不喜欢。”
　　“好。”夏雨点了点头，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明朗，眼神里少了些刚才的客套，像漫天的星海，像辽阔的银河，坚定地散着光，他说，“叔叔，任平笙一定会同意回来的。”
　　他一定会同意的，他一定像我想念他一样一直想念着我，我能感受得到。
　　夏雨把任阳送到了学校门口，他能感觉到任阳变了，他和以前别人描述的样子多多少少有点不一样了。
　　不过温柔的小朋友就该得到全世界的喜欢，就连任阳都在慢慢地在意任平笙，虽然这场喜欢晚来了十七年，但总归是来了。
　　夏雨看着眼前这个一直局促着，头上挂着些许银发的商人，鼓起了勇气：“叔叔，您知道我喜欢笙哥这件事吗？”
　　紧张，太紧张了。比那天当着全年级的面出柜还要紧张。
　　还好，任阳说他知道。
　　“那叔叔，您不觉得我是个怪物吗？您不想让我离笙哥远一点吗？”
　　任阳很想伸手摸一摸这个像极了自己妻子的男孩，但他忍住了。他朝手心哈了口热气，搓了搓手，嘴里呼出的气在冬天的空气中显现出来，聚集成一陇，又慢慢消散，水蒸气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
　　“小雨……请允许我这样叫你。孩子，我想我，没有资格去教小笙爱谁，这方面，我和他的母亲做的都非常差劲。所以，如果小笙也喜欢你，叔叔绝对不会是阻拦的那一个。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任阳的眼里写满了沧桑，或许还惨杂了些后悔与想念。他说完冲夏雨咧了咧嘴，转身上了车。
　　夏雨目送着任阳离开，这个男人，现在看来似乎也没那么差劲。
　　但生活总算有了点盼头，笙哥或许要回来了！
　　夏雨那天回班的时候，脸上的喜悦是掩饰不住的。他揣着满心的欢喜与戚风和王雅南分享了任平笙要回来的消息，他避开了所有任阳和他说过的事情，只传达了热切的期待。
　　动听的《雪绒花》下课铃一打响，他就飞奔向老丁的办公室，还隔着很远，仅仅看见了办公室的玻璃窗上印着的老丁的影子，他就在走廊里高呼着：“老丁，笙哥要回来啦！”
　　那一天，四楼五个班级，每一个人都知道了任平笙要回来的消息，这是夏雨这些年来最疯狂的瞬间，他让所有人知道了他的男孩要回来了。
　　那种几近癫狂的想念终于要迎来朝思暮想的重逢，不过两个月的分离，却仿佛熬过了一个世纪。
　　从那一刻，他的每一秒都过得快乐无比。时间越往后，他便越快乐。
　　十二月便成了他那年最快乐的一个月。
　　任平笙答应回八中上学的第二天，周婕就带着他回了淮塘。
　　高速收费口上方，闪着金光的“淮塘”两个字带着温度，融化了寒冬的冰冷，下了高速路口，任平笙便闻到熟悉的香气，是香樟，香樟味的淮塘，我回来了。
　　周婕早早地通知任阳办好了所有入学手续，车渐渐驶离郊区，经过新都会，前往淮塘八中。到达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一点多了，同学们应该正趴在桌上午睡。可当任平笙关上车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象和四个月前他第一次被拘留十天后回校的场景重合，老丁和戚风带着全班同学浩浩荡荡地站在保安室门口。眼前的这群人穿着枣红色和蓝黑色的冬季校服，黑色的加绒长裤，带着少年人蓬勃的善意和长久的想念，就这样站在学校门口。
　　他们曾经不畏酷暑，选择原谅和接纳不堪的自己；他们现在不畏严寒，选择等待和迎接不辞而别的自己。他们的脸上挂着风吹过而显现出来的红色，笑的依旧如当初一般热烈。
　　夏雨再次迎了上去，小跑着扑到任平笙怀里。
　　他说：“笙哥，我好想你啊。”
　　这一次，任平笙的手紧紧地箍住夏雨的后背，他任由着夏雨把脸小猫一样地埋进他的颈窝里蹭了又蹭，他低头凑到夏雨耳边，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久违的吸引力：“我回来了，我也，很想你。”
　　这一次，其他的男孩子没有像上次一样跟着冲上去，他们站在原地，笑看着那两人长久的拥抱。
　　既然从拥抱结束，那就再从拥抱开始吧。
　　“好了好了，回班去上课吧。下午第一节课快开始了。”老丁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催促。
　　同学们推推搡搡地开始往教学楼走，夏雨和任平笙走在最后。
　　他们有很多话可以说，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对方。但这一路，他们都默契地保持了安静，他们就这样并肩走着，走过球场，走过长廊。
　　任平笙看到一楼楼梯的转角处，并排贴着四张上次月考的榜单，分别是语数外三门的年级前五十和总分的年级前二十，夏雨除了数学外独占了三张。
　　他轻轻勾勾嘴角，声音里带着笑意：“进步还蛮多的，就是数学差点。”
　　夏雨愣了几秒，反应过来是任平笙看到了那几张榜单，这两个月他把精力全部都放在了学习上，连画室都没有去过，他轻轻拍了一下任平笙的后背，笑着撒娇：“那还不是因为你走了，没人教我数学了。”
　　“那从今天开始吧。我以后都不会再走了。”他突然地停下脚步，就这样微微低头看着身旁的夏雨。
　　这次，换他来承诺吧。
　　“你瘦了。”任平笙抬手摸了摸夏雨消瘦的脸颊。
　　“嗯，前些天胃口不太好。”
　　“今天晚上多吃点儿。”
　　“好。”夏雨红着脸点了点头。“那你呢，这几个月有没有喝牛奶，有没有偷懒不吃早饭？”
　　“早饭有坚持吃，牛奶没有。那里没有人给我送。”
　　“那真是太可怜了，以后还是我来给你送吧！”
　　风只顾着追赶天上的云，人间的冬天就不那么寒冷，世间皆温暖如春。任平笙看着夏雨的笑颜，那从心底里滋生出来的快乐，如千军万马，四海潮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他的心房。
　　自此，他便成了他的乍见之欢。
　　“小雨。”任平笙突然开口。
　　“嗯？”
　　“我想，我准备好了。”
　　“什么？”夏雨敏锐地感受到了任平笙此时此刻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在上扬，显些破音。
　　“姐姐说，这段感情里，我本就是被偏爱的那一个，但偏爱是种运气，不是我有恃无恐的底气。”
　　“笙哥，你……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让你等了，我们在一起吧。”
　　“我等很久了。任平笙。”
　　那天，寒风依旧，树叶乍响。教学楼一楼，转角处的平台上，一高一矮两个男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成了彼此的救赎。
　　这人间，照旧路遥马急，自此，便多了个人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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