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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2)
我是靖。
一九八六年出生于安徽小镇官亭。
名字,是不曾记忆过的父母留给我的唯一凭证。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坐落在福利院后的茂密桃林。幼年时候,我拥有很多玩伴。最为要好的便是许。许与我同岁,他是一个聋哑人。
与许亲近,因而常常得到他的帮助。糊定量纸盒,修剪草坪,去各个小区送报。劳动所得到小小糖果,是当时的他能给我的唯一馈赠。
福利院前的高大冬青是我与许的秘密基地。我至今仍记得他那种神秘的表情,把我叫到冬青下,摊开掌心,我就可以得到他偷偷藏起来的糖果。
许对于手语生疏却又随便,不肯好好的学习,常常自行发明一些古怪的动作。走路的时候,他常常手舞足蹈,却不知他要表达什么。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几乎都是相顾无言的沉默。那种沉默是熟悉而又亲切的,我们知道彼此的存在,欣喜并雀跃。
我常常会想他,在那个时候。写字写到一半,上课上到一半,或者走路走到半途中,总会想看到他。他在那时,是一种精神寄托般的存在。而每每想起他,他即会适时出现。
他喜欢跟着我。
他没有办法和其他人一样去上学,没有办法与他人用言语交谈。他的世界,是一望无际可怕的寂静。
这是在很久之后,当我独自一人身处异地的时候,我才切身的体会到了许当年的孤独。他与我嬉笑,与我欢闹,给我糖果,送我上学。可是,我们却未曾有过一次交谈。
那当是一种麻木的绝望。因为深入血肉与骨髓里,所以才觉得一切自然而然。许一定有过极其无助的时刻,而在那样的时刻里,他无法告任何人。他发不出声音。他听不到外界所给予的任一回应。他只能茫然的对待,在无声的世界里,回应着他仅能回应的沉默。
一九九三年的时候,我离开了福利院。
未曾与许告别。
他躲在高大的冬青下不肯出来与我相见,任凭院长如何相劝都无济于事。我当时猜测他是恨我的,因为我即将离他而去。对他,是一种背叛与丢弃。
我离开安徽,来到江苏。跟着陌生的年轻女子,她叫梵。
她是我的姐姐。
在江苏小镇桠溪,我与她居住在一起,她待我视如己出。教我读书认字,送我去当地最好的小学。在她那里,第一次体会亲情。是比福利院里稀疏平常的恩情更加丰盛的存在。
我喜欢她为我梳的羊角发辫,精致的粉色的蝴蝶结。为我买来当时很时兴的背带裙。在学校里,我与同学们玩闹,日子充满欢欣。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嬉笑快乐的女孩,是一出生即被父母遗弃的孤儿。亦不会想到,照顾她起居的竟是一个四处流离的十九岁少女。
梵祖籍安徽。十九岁离家,而后四处辗转流离。她有很好的经济条件,只是不甘安定,喜欢颠沛的生活。她是小有名气的作者,出版过自己的长篇与散文。版费是她的筹码,用以对抗贫穷与欲望。
十一岁时,我遇见荀。梵所爱的男子。
她那日着海蓝色卡其外套,白色仔裤。一如既往的清澈与淡然。早起的时候,她说今日要带我去见特别的人。和她搭乘公车前往县城,在餐馆明亮的的窗前,我看见了男子英俊沉着的轮廓。
我一直记得他的样子,至今未敢忘记。
荀为我点了一杯热牛奶,而后开始与梵交谈。我坐在座位上,双手紧紧的捧着热的牛奶杯,温暖从指尖直达心底。
他与梵聊天,间或提到梵的作品出版,她的家人,以及她的现状。梵似与他许久未见,很快两人便把话题全然转移到两人共有的记忆里,她和他的校园生活。
他曾为她织了一条红色流苏的长围巾。在他与她的聊天中,我得知了这一情节。当即便觉得震动。眼前沉稳落拓的男子,我无法想像他高中时的模样,但断然不是矫揉的。为心爱的女孩织一条保暖的围巾,亲力亲为之于一个男孩是需要足够的认真与执着的。在任意一个年代,那样的男孩都是罕见并且珍贵的。他不可置否的力量,在多年之后仍让梵感动不己。我亦如此。
那日临别时,梵对我说,靖,跟哥哥告别。我便得知了梵己经默许我的另一身份,她的妹妹。因她只是比我年长十二岁的女孩,母亲的称呼显然并不合宜。每每唤她,心里十分别扭。她虽未反感,但在旁人看来总不妥当。
我在那日之后,开始称呼她为姐姐。
荀,典型的上海男人。细心、体贴并且事事考虑周全。
他开始频繁的来看望梵,每次都为我带来当时稀罕的糕点与文具。他来时候梵的心情总会变得格外开朗。她并不是擅于交际的女子,与邻居的关系并不亲密。在我记忆里,荀是唯一一个来探望她的人。
我相信荀对于她的意义绝非同学那般简单,诚如她第一次带我见他时所说,他是特别的人。只是梵并未在他的面前凸显出他的特别。依旧是淡然如水的交往,谈天吃饭,而后告别。每次都是如此。
那天留在学校布置板报,回到家中将近八点。在院落的门外呼唤梵为自己开门,姐姐,姐姐,连叫几声没有得任何回应。院落外有一棵高大的杏树,我曾攀爬到上面偷看写字时的林涵。那日一样攀爬上去,却发现院内漆黑一片。梵不在家。我没有钥匙,只能坐在树下等她的回来。
正值初夏,杏树己结果小小的结实,空气是满是芬芳的青草味。过了很久,梵仍未归来。夜晚的月光明亮,院外的小道上一地皎洁。我抬头看着紧锁的院门,第一次觉得孤立无援。身边所得那般无着,随时都可以濒于瓦解。梵所给的亲情与温暖,称之为家的宽敞房屋,学校里的笑语欢声,与小伙伴间单纯的友谊。所得的一切,都可以顷刻之间烟灭。恐惧过后是深切的担忧,我不道梵的去向,很担心她。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原来也是可以付诸感情的,而不是只一味的向他人需索。
梵彻夜未归。清晨十分,我被邻居的同伴晨叫醒。你一个人在外面呆了一夜,他惊讶的问。我点点头,再不言语。与他一起上学,与同学玩闹,一切和平常无异。心里却一直很担心梵。放学铃声一响,便迅速往家赶。
仍旧是大门紧锁,我忽然失声痛哭,没有任何预兆。
对人事的恐惧是如血液一般的存在。
在福利院里和许一同送晨报,常常听到别人的指点,那一群孤儿。孤儿,即是我对自己身份的第一个认识。在孤儿院里并没有身份区别,因而一切坦荡。而在这里,同学之间总爱以“野孩子”“残废”“死瞎子”等诸如此类的词汇作为攻击。我在初来此时就敏感的发现这一情况,于是对于自己的身世来历讳莫如深。
梵的彻夜未归,把我推进“孤儿”的恐惧之中。对邻居谎称梵进城办事,带走了钥匙,从而得到她们的怜悯,允我在她家中暂住几日。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时时焦灼。生怕梵就此不归,孤儿的头衔不算还得背负说谎的恶名。
夜凉如洗,躺在晨的木制床上,听到隔壁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响。一个激灵起身,站在邻居二楼的窗台往下看,梵一个人站在院落里。房间的灯己经打开,照得院子亮堂堂的,我感觉梵的流泪。强忍着不喊她,急忙下楼。打开邻居的房门,便向家里跑去。
梵。我叫她。第一次直呼其名。
她戚然回头,脸上果然挂满泪痕。姐姐,你怎么了。我改口走近她。
靖,她走近我,将我抱在怀里。止不住的颤抖与抽噎,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梵,你怎么了。我感觉到心里的担心转成生切的疼,却又不知所措。
梵,我只能叫她的名子。
那日梵与荀相约去书店买书,傍晚荀送梵回家。在车站与梵告别。
再见,梵。
路上小心这四个字在她的口中还未吐出,眼前一片殷红瞬时阻断了她的思维。
当晚梵抱着我,一直喃喃自责。她固执的把荀的离世当成自己的过错。
梵从那日开始便不再出门。整日将自己锁在二楼的书房里。
□□的成长缓慢,心理的蜕变却极其迅速。我在那几个星期内学会了做所有家务,并且煮饿作菜洗衣都不在话下。生活上不再需要梵的照料,我开始照料她。
她变成了一个孩子,固执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觉得她和在福利院里的我那般相似。心里充满了恐惧,需索温暖,却不愿开口向别人讨要。而我那时尚有年纪相仿的许,而她却没有。素日交际寡淡,她除了荀再无朋友。
我告诉自己,我要照顾梵,我要温暖她。
她还有我。
梵依然写作。
我们的生活并不窘迫。每日放学归来后给她做饭,早起洗衣,周末的时候搭车去镇上购置生活所需。
彼此之间的亲缘看似越来越淡薄,实则越来越深厚。
每次放学回家,站在院外,看到二楼亮着的灯光,和敞开的家门总能感到温暖。梵也是如此。我会在晚归之时发现她在客厅里的等待,逢雨雪天气她也总是下楼等在门外。
我们依旧可以温暖对方。感情的交付与汲取,不需要任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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