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

　　琅琊主峰之左处有一孤岭，四面皆是刀砍斧剁般的绝壁，乏人问津。连离得最近的府城廊州也找不到一位曾登过此山的人。其峰顶尖耸入云，笼在一团洁白之内。有人猜测那里藏着仙人的宫殿，亦有人说那只不过是终年不化的积雪，迷蒙难辩。萧平旌十五岁那年就已练成绝好的轻功。虽说被老阁主告诫过凶险，仍挡不住好奇。求着蔺九给他打掩护，欲独自偷跑去游玩。彼时蔺九刚刚成年，修成一套钢筋铁板的面皮，偏偏对这个共同成长的好友兼弟弟极为宠爱。先面无表情的反对一下，然后再心软给个笑脸。
　　自从二叔一家回山，萧策的功课就只排了上午，理由是帮着二叔照看弟弟。萧策向来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头脑聪慧，学什么都又灵又快。蒙浅雪也不似寻常家长那样古板严厉，孩子随便一求，就免了他下午的习修。同意他在二婶生产前都可以只读半天。其实大嫂更多还是心疼弟弟弟妹，林奚这次有孕身体一直不好，小符儿又长到了好动的年纪，萧平旌带着娃还要照顾媳妇儿，整日忙的脚不沾地，肉眼可见的憔悴下去，夫妻俩一个赛一个的瘦。尤其萧符那小子是个爹控，琅琊山上下百十口人竟皆无法驾驭，只有他策哥哥还算对了脾气。于是蒙浅雪娘俩就全都投入到了拯救萧平旌一家轰轰烈烈的行动中去。
　　午后，萧符刚在饭桌上解决掉一大碗鲜鱼汤，就嚷着让哥哥带他去看鱼。看寒潭特有的金尾巴大鱼。小家伙正是好玩的时候，充分遗传了父亲的话多和淘气，常常一个幼稚的举动惹得周围人柔情泛滥直呼可爱，一句童语就能让琅琊阁众多面瘫们全都笑成打算偷小孩的人贩子。萧策爱弟弟更是夸张，如果他的力气更大一些，肯定会学他二叔那样整天把娃娃捆在背上。这不，萧符说要看鱼，就必须看鱼。萧策捏捏弟弟头顶将能束住的小揪揪。给他披上狐裘大氅。扯着小手往寒潭走去。
　　冬日天池蒸腾起阵阵雾气，从石台上向下看，水面一层薄纱。蒙住了视线。
　　“鱼儿怎么不见了。”娃娃努力抻着脖子张望。一无所获后满脸失落。
　　“可能鱼儿怕冷，都回家取暖去了。”萧策怕弟弟难过，想理由哄着。
　　“很冷么？”萧符歪着脑袋问。
　　“对啊，现在是冬天，水里很冷，等春天到了鱼儿就游回来了。咱们回去吧，哥哥春天再带你来看。”
　　萧符有些不情愿，还是乖乖跟着往回走。咕哝小嘴自我安费了一番。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爹爹说冬天就会下雪，符儿没有看到雪，鱼儿也没看到。”
　　大孩子也懵了一下，他也没看过雪。“额……”
　　“爹爹说北燕有雪……可是北燕只有炸香椿干儿，还有我的小木马，没有雪。”小家伙有些委屈，揪起五官挤出一颗眼泪。
　　萧策受不了弟弟哭，忙拉着他去找蔺九求助。蔺九给兄弟俩指了指西边的高山。“瞧，那，白白的山顶就是雪。”
　　这下不光是萧符盯着看，萧策也星星眼起来。一脸向往。“娘亲说过那里只有云雾，原来真的有雪啊，师傅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小符儿也过来摇他胳膊“九伯伯带我去看雪吧。”
　　蔺九蹲下身一手一个搂住，“是你二叔去过那座山。他回来说，那座山顶的云雾四季不散，无风无日，雪也是常下不停。他在那里堆了一个两丈高的雪人，很自信的说能屹立十年不倒，他还折了一堆结满冰晶的树枝，可惜没等拿回来给我看就化了。”想到少年的自己和好友，语气愈发怀念。“十多年了，不知那雪人倒了没有。”
　　“肯定没倒 。”萧平旌刚从回廊尽头露出身形。没等走过来就被两个小子扑住，嚷着让他带去看雪。萧符半天没见父亲，兴奋得嘴角高高翘着。三两下爬到肩上搂住脑袋。萧平旌扛着儿子牵着侄儿转身欲走。“想看雪容易，爬那山却不容易，你们现在太小，还去不了，等你们长大了，我一定带你们上去看我的雪人。”说着拍拍儿子的小屁股，“你娘想吃芋头饽饽，你跟我去厨房捣芋泥怎么样。策儿回去取你的木剑来，把我上次教的招式再舞一遍吧。”几句话安抚好了孩子们，想了想又回头看看蔺九。“九兄若也想看雪，到时候带上你一起，放心，不告诉老阁主！”虎牙一露，和十五岁的少年别无二致。
　　蔺九生在江南，两岁到琅琊山，从未见过雪，印象中第一次关于雪的描述就来自萧平旌，十岁的男孩儿远离父母独自求学。竟表现出了超强的适应能力，几乎不到三日便和琅琊阁上下都称兄道弟起来。加上老阁主偏爱，小日子过得比在金陵得意得多。只有那年的中秋，从早上就不见人影，蔺九寻了一整天，直至玉盘西坠，才在天池边的水月辉映中找到偷偷抹眼泪的小人儿。萧平旌有些不好意思，踟蹰好一会儿才开始对着大三岁的成熟哥哥倾诉。想母亲，想父王，想大哥。想念广泽轩里橘子和檀香混合的味道，还有中秋佳节母亲身上淡淡的桂花香。
　　“去年大哥满了十六，爹爹第一次带他去北境巡查，我也想去，就在后面偷偷跟着，我刚能骑大马，总也不稳当，只走了半天就被发现了。爹爹让冬青送我回去，还是大哥帮我求了情，让我同他共乘一匹马……
　　北境真的特别冷，天是深蓝色的，云彩很低，下雪的时候云彩就好像要掉到地上那么低。大风把雪粒子刮到脸上，打的眼睛都睁不开，往哪看都是白的。和这里和金陵都不一样……
　　我大哥可厉害了，抓到奸细，两三拳就把人制服了，卸了胳膊按在雪地里。等着父王前去处置，结果我不听话，在雪原上跑马跑太远了，父王为了找我耽搁了时间，害得大哥苦等好几个时辰，回来时手脚都冻紫了，我就在火炉边上给他捂脚。吃他帮我烤的栗子……
　　琅琊阁的吃食也很香，可我还是有点想吃大哥的烤栗子了……
　　还有蒙姐姐做的牛乳糕……
　　都好吃，等我过年回家，一定带些回来给九哥哥尝尝。”小话痨一张开嘴就停不下来。蔺九只好耐心陪着听他说完。
　　萧平旌又哭了两场，絮叨两车话。天快亮时才困得瘫软成一团，由着蔺九半背半拖的给弄回房间。
　　后来，蔺九再未见他哭过，十四岁匆匆为母亲奔丧，二十一岁失去大哥，接着没了父王没了家，这些惨烈的成长都发生在他口中那些和琅琊山不一样的地方。每次回来都是风暴过后的沧桑与沉默，然后在这山中定海神针一般的岁月里，静静的恢复到本来面目。如同他口中两丈高的雪人，就算真的倒了，他也会在孩子们见到之前悄悄堆上一个新的。他只是爱玩，更爱家人罢了。
　　眼看着又要到年下了。萧平旌的心情却和上次在琅琊山过年时完全不同，林奚孕期六个月，仍止不住呕吐。虽是精心调养却并未长重多少，圆圆的脸颊倒显出些清消的轮廓出来。肚子渐大之后，不得平卧入眠，侧躺又总是浑身酸痛难忍，倚着靠垫休息也时常胸闷。折腾得两口子许多天都无法睡个囫囵觉。蒙浅雪把萧符接到自己屋里和萧策同睡。小家伙很体贴父母，也很顺从，一开始在哥哥的榻上总会半夜惊醒哭上一阵，原本以为适应几天就会变好，谁知十多日之后娃娃却生了病，小嘴儿起了一串火泡。吃饭也不香，整日蔫蔫的。夫妻俩心疼儿子，只得又抱回去。老堂主常驻在廊州济风堂，每隔三五日定要上山探望一次。就这么熬到了春天，八个月的孕妇已经连每日少量的活动都无力气做了。
　　一日傍晚，林奚突然腹痛，几句话的功夫已经面色发白抱着肚子跪倒在地，然而现在离估计的产日尚有近一个月。幸而蒙浅雪未雨绸缪，早早接了稳婆上山预备。立声传唤过来时林奚的呼吸都微弱了。林奚还记得生头胎时也是发作得急。可当时虽说艰难，却并未像这次一般让她心里发慌。她只好尽力排除不安，把精力全用在生产上。
　　稳婆要赶萧平旌出门，萧平旌哪里肯听，蒙浅雪解释道他是有经验的人，留下有用。然而萧平旌这时早已经六神无主了，只能跪趴在妻子身边，在她撑不下去即将昏迷的时候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血水换了几十盆，参汤灌下去两碗，堪堪吊住精神。好在宫痛仍然很有力得又急又密，黎老堂主在门口守着五六个药罐，坐立难安。地狱般的两个时辰过后，微弱但清晰的啼哭声总算传了出来。
　　隔了一日清晨，林奚才悠悠醒转。萧平旌仍是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势，紧紧拉着她的手，唇边一圈青色的胡茬，双眼满布血丝。见她醒了，扯动干裂的嘴角微笑。蒙浅雪正好走进来，端着两碗温热的汤药。
　　“妹妹总算醒了，你瞧我们平旌，魂都没了一大半了。快先喝点鸡汤，这药我让他们再去热着。”
　　林奚张了张嘴，仍然没力气说话。蒙浅雪很懂她担心什么。
　　“孩子在老堂主那里，我刚去看过，这会儿吃奶的劲儿可大了呢。你放心，老阁主和蔺九也都守着，等再稳定一些，就给你抱来。”
　　萧平旌稍稍抬起她上身，喂了几口汤。林奚又闭目喘息一阵，攒了些力气。“平旌，我没事了，你快去歇歇，去看看符儿，看看孩子。”抬手摸上他满脸憔悴。
　　“别操心，我们都好着呢。你自己保重就行。”
　　吃了药，林奚又睡了过去，萧符偷偷进来看过一眼，见父亲趴在母亲榻边一同安眠。走出去开心的告诉策哥哥，“爹爹会睡觉了。他昨天都忘了怎么睡。”
　　林奚再次醒来时，精神好了很多，能半坐着吃些东西了。看到夫君还是一副邋遢的样子，就赶他去洗漱，“你说喂我吃完饭就去看孩子，怎么，就这副样子见女儿啊！不怕她嫌弃你？”
　　萧平旌假意撇撇嘴，凑上媳妇儿耳朵，“是个男孩儿，而且我萧平旌的孩子，无论儿子还是女儿都不会嫌弃他爹的。”
　　林奚弯了眉眼。“就知道你的猜测没一次准的，男孩儿好啊，和我们符儿一样可爱。以后就有三个平旌陪着我了。”
　　“对对对！”萧平旌连忙接话，“我很知足了，反正我绝不许你再受这样的苦了。”
　　“可我也想要女儿啊。”
　　“不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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