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流烟渚

　　落云阁的布局成田字型，隔间纵横排列，中间数池碧水。隔间里是吊窗花竹，临水一面帘幕低垂，隐约可见水面睡莲摇曳，锦鲤浮动。比之寻常的秦楼楚馆，落云阁要清雅幽静许多。

　　隔间中，顾淮阳，顾桦真与苏飞云先后落座。顾淮阳扫视四周，声音不冷不热，“环境还不错。”
　　“这里的江南点心也是一绝。当然，姑娘们更是别有风情。”不消顾桦真吩咐，已有几个柳蓉少女鱼贯而入，将一盏盏点心搁上榻，又有几个下人将酒坛酒瓶一一搬进来。
　　顾桦真十分得意，“五十年的天淳，三十年的潺泉，还有西域的葡萄春，都是宫中的老酒啊。”
　　苏飞云一怔，“这是？……”
　　顾桦真哈哈一笑，“先喝酒！我和皇兄好久没一起痛快喝酒了。宫里头是不自在，我那府上又只有酒没有佳人……”说着冲苏飞云眨眨眼，“苏先生莫非是急着幽会佳人？”
　　苏飞云摇头笑道，“王爷莫要拿我打趣了。”
　　顾淮阳在一旁道，“你少为难辰玉。”又伸手去揭酒瓶子，“今日就依你的，痛快喝酒。反正你在朕这可是立了军令状的。”
　　顾桦真也抱起一个酒坛，“出不了岔子，您就放心喝酒，什么劳什子的事都不用想。”
　　顾淮阳听他说着，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临水的窗边，将腰间一方玉佩摘下，掀起帘子就朝水中扔去。
　　顾桦真一愣，还未出声，外头一条人影电光似的从水上踏过，水面一片平静。不消片刻，隔间外轻轻敲门，苏飞云看了看顾淮阳，起身开门，而后将那玉佩递到顾淮阳手里。

　　顾桦真已仰头喝下一杯酒，这时将酒杯扬起来，“可以放心喝了吧？”
　　顾淮阳看他一眼，淡淡道，“美酒难得，你稍微喝慢些。”说话间倒了一杯酒，却是递给苏飞云，“朕带了几瓶木兰春，辰玉你也喝几杯。”
　　苏飞云一怔，赶紧接过去，正待谢恩，顾淮阳摆摆手道，“今日出宫在外，就别那么多约束了。朕知道你是喜静之人，请你入仕为官，陷在宦海浮沉里，实在是委屈了你。只可惜朕虽坐拥江山，能赏你的爵位财帛，只怕都入不了你眼，索性薄酒一杯，也算聊表心意吧。”顾淮阳说着冲苏飞云举起酒杯。

　　苏飞云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就是下榻跪下谢恩，还未起身，就被顾淮阳按住，“朕说要少些拘束。”说着又冲苏飞云晃晃酒杯。
　　苏飞云心中实是忐忑，但见顾淮阳笑容适然，连一向寒玉般的眼眸也带了暖意，俊朗面容在灯光下显得风神如玉，说不出的耀眼。苏飞云心口一震，底里头却莫名的泛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苦涩。很快又展颜一笑，举起酒杯来。

　　顾桦真在一旁翻了翻白眼，“皇兄，今日之行，可是我费了老大功夫安排的。您是不是也该敬我一杯啊？”
　　“你还要朕敬么，喝得比谁都快。”

　　前日朝堂上一番唇枪舌战，新政一事也算是过了朝议，顾桦真念叨多日，总算得顾淮阳一句首肯，于是精心安排到京中以风雅著称的落云阁喝酒听曲儿，也会会佳人。顾桦真性子豪爽，却也并非没有分寸，他与顾淮阳酒量本来不小，带来的酒刚好够两人喝个痛快，又不致醉倒。苏飞云在两人面前却多有顾忌，即使是木兰春也不敢多喝，不过小哺了几口。一旁顾桦真见了，拿起木兰春的酒瓶一摇，大声道，“苏先生根本没怎么喝啊。”
　　苏飞云笑道，“微臣不胜酒力，叫王爷见笑了。”
　　顾桦真摇头，“苏先生这就不对了！你可知今日之行，我花了多少功夫。好容易安排妥帖，皇兄还特意为你带了淡酒，你连这点也不喝完，太不给我面子了。”
　　顾桦真似醉非醉，语气似调侃似认真，苏飞云只好接过顾桦真斟满的酒杯，一口喝下。顾桦真仍是不依，直说让苏飞云把带来的两瓶木兰春喝完，苏飞云虽不愿意，也招架不住，十分无奈。
　　顾淮阳在一旁，也不劝阻，反而淡淡道，“这酒味淡，不至喝醉，辰玉就喝了吧。今日不在朝堂，远离宫中，你也别太拘束。”
　　顾淮阳如此发话，苏飞云哪敢不依，只好一杯一杯斟酒喝下。心中却未免苦笑，这两位一位是当今天子，一位是权重王爷，他又如何能不拘束。

　　酒过三巡，顾桦真往外示意，很快门口轻轻响动，三个妙龄女子款款而入。三人均持了乐器，进来后也不上前狎昵，只是走到窗前，开始弹唱。这些女子容色秀丽，姿态曼妙，虽谈不上国色天香，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顾淮阳与顾桦真虽见惯美人，但这小家碧玉，婉转低唱的模样，也着实惹人爱怜。一旁苏飞云却像是喝酒喝急了有些头晕，只是支手扶着头，眼睫垂下，在灯光中落下一片阴影。

　　顾桦真见苏飞云一旁低头回避，无视眼前丽色，眼中浮起一丝笑意，像是起了玩味之心。走到苏飞云身边坐下，贴得极近了，在苏飞云耳边问，“苏先生醉了？”
　　苏飞云一愣，一抬头发现顾桦真近在眼前，有些吃惊的往后一撤，低声道，“可能……方才喝得急了些。”
　　顾桦真一手搭在苏飞云肩上，又往前贴了贴，笑道，“是我逼苏先生喝急了。”
　　两人几乎近在咫尺，苏飞云想避却避不开，大为尴尬，只得勉强道，“是微臣酒力太浅……”
　　顾桦真一副醉态，“今日安排，我本意是想邀苏先生喝酒赏佳人，不过看苏先生一直拘束，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啊。”
　　苏飞云半晌才道，“微臣性情古板，只怕坏了皇上和王爷的兴致。”
　　顾桦真摇头笑道，“苏先生可别这么说。”说完，仍是搂着苏飞云不放，苏飞云挣脱不开，又觉顾淮阳在一旁淡淡看着，尴尬已极，满面红晕，清秀面容下倒多了一分生动。顾桦真仍不尽兴，见苏飞云衣衫端整，衣领结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不由伸手进去一挑，笑道，“这四周薰笼点着，苏先生也不嫌热么。”
　　苏飞云一震，终于一使劲从顾桦真手下挣脱出来，伏下身道，“皇上，王爷，微臣不胜酒力，着实快醉了，不敢在皇上面前失仪，只能先请出去避过。”
　　说完一俯首，也不等顾淮阳顾桦真发话，径自退了下去。

　　“你这是胡闹什么。”顾淮阳挥手让阁中女子退下。
　　顾桦真笑笑，“难得看到苏飞云这么窘迫的样子，今日一行值当了。”
　　“桦真，你有话要问朕，直接开口，不用绕这么大弯子。”顾淮阳缓缓斟了杯酒，沉声道。
　　顾桦真敛起笑意，“皇兄重用苏飞云，事事要他跟随，朝臣中已有些议论。”
　　顾淮阳不动声色，“苏飞云有见识，朕也信得过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是在朝中。”
　　顾淮阳反而一笑，“你说话什么时候这么文气了。”停了半晌，道，“最近朝中变革，总有人心中要结怨。不敢怨朕，自然只能记恨苏飞云了。”
　　顾桦真一愣，看着顾淮阳，顾淮阳了然道，“苏飞云在朝中别无依附，他本来也不是贪恋权位之人，用他不会有后患。朕要精简机构，裁撤冗员，朝中反对声浪不小，总得有个众矢之的。”
　　顾桦真怔了一怔，很快想明白内里乾坤。他虽性情豪爽，不拘小节，但毕竟是出生帝王之家，对这些手段并非全无了解。当下也不知该说什么，结结实实叹了口气。过了会儿又道，“我替苏飞云不值啊。”
　　顾淮阳低哼一声，“你道他是被朕蒙在鼓里么，苏飞云是聪明人，心里清楚的很。”
　　顾桦真一愣，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像是犹豫了很久，才斟酌着开口道，“皇兄，现在朝野中有些传言……”
　　顾淮阳眉一挑，像是等着他说下去。顾桦真咳了一声，慢慢道，“说苏先生是……是……”
　　“是什么？”
　　“是以身侍君……”
　　顾淮阳半晌没说话，顾桦真心里也有些忐忑。等了许久，才听到顾淮阳低沉不悦的声音，“这些小人之臣，竟敢搬弄朕的是非，其心可诛。桦真，可你怎么也听信？”

　　灯光下，顾淮阳神色平静，眼睛却乌沉沉的，像是寒霜所结。顾桦真与顾淮阳一向亲厚，但此时见顾淮阳神色，竟也不由心虚惧怕，嗫喏道，“我是看您对苏先生特别关切……”
　　说了半晌，才听到顾淮阳不喜不恼的声音，“苏飞云是性情中人，关切于他，他必图回报。不然你以为用名利相诱，能让他留归朕用么？朕当年为延揽他，可是花了好些年工夫。”
　　见顾桦真揪着眉头不说话，心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又道，“你也不必多想，朕对苏飞云是真心爱惜。他本无意在朝为官，待新政推行，朝局稳定，有朝一日朕自当保他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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