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流烟渚

作者:福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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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国丧既除,宫中也少了禁忌。顾淮阳渐渐请些戏班子入宫,每日吹拉弹唱,歌舞升平。宫中清静许久,这时终于热闹起来。如此闲散安逸又过了大半年,朝野内外一片清平安乐。转眼到了第二年初春。这日早朝,顾淮阳懒懒靠在御辇上,眯着眼听下面乏善可陈的奏报,朝堂上一团和气。

      “诸位卿家还有事要奏么。”听完各自奏报,顾淮阳例行问了一句。
      下面众人各自低头不语,只等着顾淮阳一句“无事散朝”。
      哪知等了半晌,也不见顾淮阳出声,心中正揣测时,忽听顾淮阳重重叹了口气,语气沉痛道,“昨夜漠州来的消息,舜河凌汛泛滥,已经淹了三个县。漠州知州范同山管朕要拨银,要安置灾民,还要修缮堤坝。”
      顿了一顿,“永王主管户部,你来说说,国库现下还剩多少银子。”
      顾淮谦心中一凛,已隐约觉出些苗头来,暗自看了顾淮麒,顾淮锦一眼,这才缓缓出列,“回皇上,国库现储银不足两百万两。”
      话一出,下面登时响起惊啧之声。

      顾淮阳面色凝重,“范同山在奏折里说,舜河泛滥之处,哀鸿遍野,哭泣相闻。现在又是初春,天气寒冷,许多灾民家当被卷了去,不要说吃喝,连身御寒衣物都没有。”说着毫无预兆的一拍御案,几乎是厉声道,“可是朝廷现在,连赈灾的钱都拿不出来!”

      顾淮阳登基一年不问政事,每每在朝堂上听闻奏报,不过是不置可否的应上几声。大多朝臣是乐得逍遥,每日鼓乐清平,好不自在。少数看不过眼的,初时常常上奏劝诫,既无成效,朝堂之上冒死相谏,同样被顾淮阳轻描淡写化解过去。

      时间一长,少有的一些耿介之人也不免心灰意冷,或干脆请辞,或称病不朝。时至今日,朝堂上已是陈词泛滥,毫无生气。现在顾淮阳陡然一拍桌,底下的人几乎是被震的一哆嗦。有些心思快的已经明白,这年轻皇帝闲闲散散一年有余,恐怕不是真的耽于逸乐,而今天突然发难,正是风雨欲来,大变将至了。

      众人正惶惶然时,忽又听顾淮阳沉声道,“赈济灾民一事刻不容缓,眼下国库空虚,无银可拨,朕打算钦命一人代朕巡视漠州,也请漠州的富豪乡绅捐点银子,共济天灾。”

      代天巡视,说来好听,其实无非是扯着朝廷的体面伸手找人讨钱。这差事若要成事势必开罪无数人,如果不成,募不到银子,朝廷这边交不了差,多大的罪名都能扣下来。如此棘手,谁敢应声。众人听了心中只有悚然,一个个头低得不能再低,只怕被皇帝眷顾。

      片刻,即听顾淮阳不动声色道,“永王主掌户部,办事稳重可靠。不妨就请永王替朕走这一趟,也是为社稷分忧,为灾民解厄。”朝中其他重臣登时松了口气。顾桦谦则心知这是顾淮阳有意为之。他主掌户部多年,家臣众多,底子厚实。募银一事,其实当真艰难,若要逼人捐钱,富豪乡绅背后关系层叠,牵动起来不知得罪多少人,若想明哲保身,就只能掏自己的老底垫上。然而无论如何,顾淮阳总是不亏的。

      只是顾淮阳当着朝中百官将他一军,社稷大义之下,灾民困厄之前,要推拒也是万万不易。顾淮谦心中稍作权衡,很快上前领旨谢恩。顾淮阳面色稍悦,当着百官大事褒扬一番,听来抑扬顿挫,字字恳切。末了缓缓道,“国库空虚,朕心里头急得很。”又加重语气道,“漠州灾民过万,亟待朝廷拨银相资,这个节骨眼上,朝廷却拿不出钱来。想到朕在宫中尚有貂裘加身,漠州百姓在千里之外却无衣物御寒,天寒地冻也不知挨不挨得过,朕想到此节,着实寝食难安呐。”

      尚书右仆射程洛晟趁机道,“皇上仁心仁德,是为苍生福祉。只是皇上承接天命,身系万民,也须保重龙体才是啊。”
      程洛晟一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大肆称颂了一番,一时间朝堂之上十分热闹。顾淮阳不动声色的听了,也不置可否,最后等众人声音都歇下去,才沉声道,“国库空虚,实为朝廷一大隐患。朕想听听诸位卿家建言,有何良方充实国库?”
      群臣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上前进言。苏飞云在一旁默默候着,忽然出列道,“禀皇上,微臣以为,充盈国库,无非开源节流。开源,或革新税制,或增加税赋,后者增加百姓负重,实不可取,而革新税制关系过大,必须从长计议。微臣斗胆妄言,开源既难实现,不妨从节流上着手,减少朝廷各部及九州州县府衙开支,禁绝浮靡之风,想来对增加帑藏大有助益。”

      顾淮阳点头称许,“苏卿家所言极是,只是忘了一点,这厉行节约,理当从朕开始才对。”说着点了内务府大臣杨谦的名,“十日之内拟一份奏章,将内务府如今的开支详细列出来,看看哪里可以减省。”似是考虑了一下,“内宫用度,最好能削去一半。”
      杨谦领旨退下,顾淮阳冷不防道,“其余各部也仿照此法,尽快拟好奏章。”

      此语一出,众人无不暗暗倒抽凉气。顾淮阳下旨削减开支,自己又率先将内宫用度除去一半,六部举措总不能微于天家。熙国官制繁冗,吏治浑浊,并非一日之寒,各部公费私用,贪污亏空的现象亦十分严重,如今忽然要削减一半开支,谈何容易。群臣面面相觑,也不知顾淮阳忽然发难,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无底,又不敢当堂争辩,只能暗自咬着牙领旨谢恩。

      退朝时,众人如往常一般,三两攀谈。苏飞云因常在顾淮阳身边行走,一向是大家亲近客套的对象,然而今日一番建言,却是大大开罪了各部大臣,因而一路步出正阳殿,众人皆有意无意避过。苏飞云倒不介意,面色平静如常。待出了首阳门,忽然听到后面一声“苏大人。”苏飞云回头,见是工部水利司郎中林焕。林焕出身世家,年纪轻轻就进了工部,为人为官颇有几分锐气。但苏飞云与朝臣往来极少,与林焕也不过点头之交,忽然被叫住,不由有些疑惑。
      “林大人,您找我有事?”
      林焕爽朗一笑,“也无事,只是钦佩苏大人今日直言敢谏,想当面表达钦佩之情。”
      苏飞云一怔,随即笑道,“林大人实在过誉了,我只是尽人臣本分。”
      林焕目光灼灼看着苏飞云,“逆百官而进言,苏大人着实不易。”又道,“我仰慕苏大人久矣,只是唯恐被苏大人误会,以为我有意攀附。今日总算斗胆开口,想请苏大人一起喝杯酒,不知苏大人能否答应?”
      苏飞云有些意外,迟疑片刻道,“林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酒力浅薄,实在喝不得几杯。”
      “没关系。”林焕很快道,“清湘楼新到了麒麟峰的银针,去品茶可好?”
      苏飞云不好推拒,点头应下来。

      苏飞云在朝中原本毫无根基,因受顾淮阳器重,想与之结交之人倒是不少。但这些人大多老于世故,热衷钻营,苏飞云往往能避则避,宁愿独来独往,清净少事。但林焕年纪锐气,又颇有才识,平素爽朗风趣,还下得一手好棋。苏飞云与之往来几次,心中也暗暗赏识,两人倒有些一见如故之意。

      过了一阵子,各部奏章陆续递上来,虽也陈列了些许减省开支的措施,但离削减一半的目标却还远远不够。奏章中所陈减省开支之艰难,言之凿凿,只差声泪俱下。顾淮阳一章章翻阅奏折,但觉千篇一律,避重就轻,极尽推诿之能事,一时有些火大。

      苏飞云也同在书房,顾淮阳暗中考察京中百官,资料繁复,苏飞云心思缜密,又是信得过之人,便帮着整理厘清。这些事本来都是极顺手的,只是近日忙极,这两天晚上又与杜凌下棋下到深夜,还不过正午已觉得精神不济。顾淮阳见他眉眼间有倦色,将王福叫进来,吩咐下去准备午膳。又起身道,“这些过会儿再弄,先去外边走走,透透气。”

      御书房设在轩景阁中,紧挨前殿,与后宫还有些距离。轩景阁外原本荒凉,自仁帝启用为御书房后,便在后头围成了园子,渐渐种植百花,移栽树木,又凿了一方水池放养睡莲荷花。到如今四周布置得精巧清幽,倒也自成一派天地。

      顾淮阳与苏飞云步出书房。此时正值初春,院中桃杏含苞欲放,衬着嫩绿新叶,入眼十分清爽。

      水边檐廊中并排摆了两张软椅。按照君臣之制,这于苏飞云本是逾矩,但因顾淮阳一再坚持,加上后园宫人极少,尚算清静,苏飞云也不便推却。往日疲累时,顾淮阳也就常与他各自倚了软椅歇息,间或闲聊几句。

      这日苏飞云却是极疲乏了,一靠上软椅便觉头脑昏昏。又是将近正午的时候,日光温暖,微风轻拂,惬意之中不知不觉竟真的睡了过去。顾淮阳原本还未察觉,开口说话却发现无人回应,起身一看才发现,苏飞云原来已经睡着了。

      看惯苏飞云平时温文沉静的皮相,这时见他睡着了,面容恬静,毫无防备的样子,好像刚用清水洗得干净透亮的白色花瓣。顾淮阳就近看着,忽然一阵风过,将苏飞云额上细细的发丝吹了一缕覆在眼睫上。苏飞云一时虽未醒,却下意识的皱了皱眉,眼睫微颤。顾淮阳不觉心神一摇,下意识的便伸出手去,轻轻把那缕头发往一旁拨了拨。拨完后,却顿觉不妥,很快将手收了回去,靠回软椅,两道眉峰却皱了起来。

      苏飞云一觉醒来,身上不知何时覆了一床薄毯,省起自己竟在皇上身边睡着了,又见身旁软椅已空空无人,顿时心下一惊。
      “苏大人醒啦?”
      苏飞云一怔,这才发现王福在一旁候着。
      “这是皇上特意吩咐给您备的食盒,您是否要现在用膳?”王福满脸堆笑问到。他长随顾淮阳左右,清楚苏飞云地位,态度自是不同寻常的恭敬体贴。
      苏飞云还有些怔忡,“皇上他?……”
      “皇上正在书房召见户部的几位大人呢。”王福赔笑道,“皇上吩咐过,得了空便叫您过书房去。”
      苏飞云点点头。王福瞧着赶紧将食盒打开,一一备好。

      过了几柱香工夫,前边书房匆匆走来一个小太监,“苏大人,皇上叫您去书房呢。”
      苏飞云赶紧起身往书房去,一进书房,便感觉书房气氛甚是低沉。
      “皇上……可是为了户部的事不顺心吗?”苏飞云试探着问到。
      顾淮阳重重冷哼一声,“老三这些年,可算把户部养成自家后院了。”

      户部之事,苏飞云十分清楚。顾淮阳一心裁撤冗员,一来确是为了革新官制,增加帑藏,巩固国体,二来,他与顾淮谦争位多年,顾淮谦在朝中势力深植,总是隐患。尤其是这户部,顾淮谦执掌多年,根深蒂固,十分棘手。顾淮阳隐忍不发一年有余,正是要把京中官员底细摸清,日后借革新官制,裁撤冗员之机,将结党营私,攀附顾淮谦之辈逐一打压翦除。

      “这老三不在,他手底下这些人还滑得跟泥鳅一样,冥顽不灵!就算将来推新政,裁撤一些,难不成还能把这户部的人一锅端了?”
      说起户部之事,顾淮阳不免有些心烦。
      苏飞云只好在一旁温言劝慰两句。顾淮阳想了想,问,“朕想放几个人去户部,也算敲打一下老三,你觉得谁合适些?”
      苏飞云沉吟道,“永王在户部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不易撼动。依臣之见,不妨放个年轻锐利,又不乏手段之人。这死水之中,不放块好材料,只怕是起不来波澜了。”
      顾淮阳点头,似是不经意道,“工部水利司郎中林焕,你觉得如何?”
      苏飞云一怔,最近他恰与林焕走得颇近,乍听之下,心里不免有丝惊疑。然而看顾淮阳神色,也看不出端倪来,仔细想了想,答到,“此人颇有些锐气,又不是不知变通之人,臣也觉得是合适之选。”
      顾淮阳点点头,声音平静无波,“朕明日先与他谈谈。”顿了顿,“户部不比工部,林焕虽然聪明,也怕锋芒太露,反被老三折损了。你既与他交好,平日也提点他一些。”
      苏飞云心口一震,果然自己一举一动都逃不开天家眼界。
      顾淮阳忽又放缓声音,轻笑道,“这段日子你也着实辛苦了。如今老三也不在京中,料想出不了乱子,桦真又跟朕这念叨,要出去赏游放松。朕想,不妨挑个天气清明的日子,和你还有桦真出去走走。”

      苏飞云俯身谢恩之时,心中不免苦笑着暗想,一面敲打一面安抚,恩威并施,用人在鼓掌之间,这帝王之术,当真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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