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玉坠

　　暮春，雨夜。更鼓声远，滴漏声残，整个京都笼罩在一片深沉如海的黑暗之中。
　　京郊客栈二楼的一扇窗户里，隐约透出微弱的光亮。残破的窗扉半掩着，夜风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带来阵阵新鲜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临窗的矮几旁，一身黑衣的少女支颐而坐，盯着飘摇的残灯，怔怔地陷入沉思。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依稀可辨柔和的面部轮廓。大概已经坐了很久，她的刘海被水汽沾湿，一缕缕地散在光洁的额前，更显得楚楚动人。
　　夜更深了，几声零落的更鼓穿过细密的雨帘，敲碎天地间的静谧。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少女倏然坐直身子，伸手去摸静立在案几上的瓷瓶。瓷瓶是土黄色的，器形古雅纹饰简单，最显眼的便是镶嵌在细长瓶颈上的那枚硕大的椭圆形红宝石，此时时刻，它正在灯光下泛出润泽的光晕，一如阿婆临终前脸颊上那片反常的红晕。
　　“生难同衾，死则同穴。”
　　说这句话时，阿婆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明，惨白的嘴唇勾起，缓缓绽放出最后的笑容。
　　刹那间，日月失色。
　　斯人已去，芳华永逝，而隐藏在那个苦涩笑容背后的故事呢？那些爱恨情仇，那些悲欢离合呢，是否也会湮灭在这一笑之中？
　　颓然长叹一声，少女将瓷瓶抱在怀中，起身推开窗户，纵身跃下。

　　雨不知何时停了，风却越来越来大。不上一刻，厚重的云层散去，月明星稀，清辉遍地。咬咬嘴唇，少女开始犹豫。虽说白日里已将周围地形摸得一清二楚，但天气的骤然好转却着实出乎意料之外，尽管初出江湖缺乏经验，可也清楚地知道一旦被人发现的后果。深更半夜独闯武陵，岂是平常人家的女子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是，阿婆的遗愿呢，真的就要随着那凄楚的一笑灰飞烟灭？咬咬牙，少女从怀里摸出一块丝巾，慎重地系在面上，露在外面的一双秋水明眸中闪过坚毅的光芒。
　　宓云，别怕。把阿婆送到她想去的地方！

　　武陵位于京都西郊，这里沉睡着历代中原武林盟主。放眼望去，封土一个接着一个，仿佛连绵起伏的山脉。躺在下面的人们，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义无反顾地扛起仁义之旗，担起除暴安良、弘扬侠义的重任，同时也见证了中原武林的百年兴衰沉浮。从封土旁掠过时，宓云不禁肃然起敬。云嵶鸿，三个月前病逝的前任武林盟主，阿婆念念不忘的的那个人，一定也同样值得人尊敬和崇拜吧？
　　心有旁骛，瞬间失神，待掠到云嵶鸿墓前时，宓云方才猛然发现：墓碑前赫然站着一个人！
　　长袍束发，身形挺拔，应该是名男子。原本正背对宓云立在墓碑前，想必已有所察觉，正缓缓转头，明亮的月华勾勒出他如刀刻般冷硬的侧面轮廓。
　　足尖点顿刹住去势，腰身轻拧提气飞掠。不及细忖，身体已然做出反应，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电光石火之间，宓云已掠至几丈开外。
　　饶是如此，仍旧迟了。对方的反应快得匪夷所思，宓云只觉得眼前一花，已被拦住去路。

　　背着月光，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只觉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像是笃信宓云逃不脱似的，他居然就那么一言不发地抱臂而立，目光灼灼。
　　幽居在落叶谷的几年里，宓云也跟阿婆学了一些功夫，除却轻功自成一体之外，其余皆为零零散散的招式。阿婆教得漫不经心，宓云学得心不在焉。宓云并不热衷学武，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待在花圃里伺弄花草，因此，真正练功打坐的次数寥寥可数。阿婆常呼可惜，随即便又释然微笑：“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但在这一瞬间，宓云开始深深地痛恨往日的懒惰。当初但凡勤勉一点，面对这种暗潮汹涌的对峙局面时又怎会如此惊慌失措？而此刻，对方那如刀般锋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薄薄的面巾仿佛不堪重负，宓云瑟缩一下，无所遁形的绝望顿时涌上心头。

　　如果再镇静一些，她便会发现，对方的目光虽然锐利，但却并无恶意。如若稍加周旋，说不定能够安然脱身。只可惜宓云此时方寸大乱，顾不上审时度势，便贸然地出手了。
　　她用右臂紧紧抱住瓷瓶，左臂抬起，拇指与中指相搭，手腕轻翻，像阿婆平日里教的那样，在左胸前缓缓地挽出了一朵虚幻的莲花。这个起势的动作，准确无误地传达了出击的信号，对方明显一震，慢慢垂下双臂，气氛剑拔弩张。
　　夜风呼啸，松涛阵阵，天地间空阔辽远，仿佛只剩下了对峙着的两个人。

　　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湿滑无比，几乎抱不住瓷瓶。口干舌燥，忍不住频频吞咽口水，就连双腿，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停。
　　不能等了，不能再能了！
　　一念至此，宓云立即出手，左手五指并拢为刀，疾如迅雷般砍了过去。
　　对方似乎早有准备，闪身躲过，身形暴起，一掌击出。眼见那一掌朝自己左胸袭来，恐惧上涌，脚下如同扎了根一般，半步也移动不了，竟然就那么生生地受了下来。
　　胸口一痛，身体凌空飞起，然后重重跌落。这一跌，几乎将全身的骨架跌散，宓云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还是倒了回去，只能侧卧在地上，蜷着身子艰难地喘息。口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随着喘咳，炙热的液体一口一口地喷涌而出。
　　摸摸瓷瓶，依旧完好无损。宓云放下心来，将左手探进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紧紧地握在手心里，闭紧双眼静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一下一下，他的步伐缓慢而沉稳，宛如踏在了宓云的心上。
　　近了，更近了，近在咫尺！
　　骤然间，宓云睁开双眼，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一跃而起，同时挥出了手中的纸包。

　　在全力狂奔的间隙里，宓云惊惶地转头张望，看到的，只有一大片如鲜血般狰狞的红雾，和隐现在雾里的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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