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天下

　　达成修渠的意问，第二天天不亮，任兴就带着同村四个青壮走了，他要和四个村子商量修渠的事。
　　任情也想出去走走，可是任音没反对，族老们却不干，他们觉得任情还是个孩子，这样的酷热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去，事实上如果不是任兴举人身份出去谈事更容易，族老们也不会让他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这个说：“大侄女，你可用心些吧，情哥儿身体底子弱，可不能热着他。”
　　那个说：“音妹，要历练人情世故，以后有的是机会，不缺这一次。”
　　任音被说的连连点头，至于任情，任情在这事上就没有发言权。
　　第七天的时候，任兴回来了。如果事情顺利，他应该可以早三天回来。
　　“如何，他们同意修了吗？”这时候就连心存侥幸的也眼巴巴的看着任兴五个。
　　“成了！”任兴含笑点头，奔波数日，他如今彻底没有读书人的讲究，他戴顶草帽，赤着胳膊，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式的短褂，下身则穿着一条宽松的七分裤，加上晒红脱皮的皮肤，活脱脱一个劳动人民。
　　“别看成了，那丁家坳的，真不是个东西，我们修个水渠，用的又不是他们家的水，唧唧歪歪的，生怕我们用了。”
　　“花了整整六十两银子买路钱，呸，人家长塘村只让我们修就是了，他们水渠还能用，听说我们要引水，还自愿将自己村里的水渠加深加宽。”
　　“还是通情达理的多，桂花村、李家村，都是当天就同意夜里就安排了人挖水渠……”
　　“还是兴哥懂的道理多，说什么唇亡齿寒……”
　　同去的四个青年你一言我一语，将丁家坳的人骂了个遍。
　　听说丁家坳不通情理，百姓多刁，族长就皱着眉头：“这丁家坳这般，将来修了水渠不会背地里使坏吧？”
　　“族长放心吧，兴哥之前和他们谈道德，讲人情，这些狗娘养的都不同意，后面兴哥没办法了：，便告诉他们，如果干旱继续发展，我们这些离潞江远的村子没水浇地，没有吃的了，他们丁家坳有吃的，大伙儿还能活活饿死，自然去他们丁家坳吃。”
　　任和等年长的一想，确实如此，如果下雨，他们在不在水渠上游使坏都无所谓；不下雨，他们独占水源，让下游用不上水，下游几个村就敢生吃了丁家坳人。
　　不过，因为水要从他们那里过，肯定是丁家坳的人先用水，这却是没办法的事。
　　水渠的事敲定了，大伙儿便火急火燎的又和任兴确定水渠的位置，也星夜开工，全村青壮日夜颠倒，直做了十多个晚上，才连通了桂花村的水渠。为啥都是晚上？因为白天温度高，在太阳底下干活很容易中暑，而因为连天晴朗，晚上月亮分外明亮，点几个火把就不影响干活了，毕竟不是什么精细活。
　　这个时候，已经有二个月不曾下过湿地的雨了。
　　潞江上游正处于丰水期，因而依靠潞江水灌溉的地区现在还基本维持了原来的生活和治安；像任家村这样可以在短时间内修出水渠的地区，大家奋力自救，也还安稳。但没条件修渠的地方，已经乱像渐生，还没有生成民乱主要是因为存粮未尽，但是也不远了，没有夏天诸多瓜果蔬菜补充餐桌，多数百姓家的存粮能不能撑到秋收时节都是问题。
　　洪三娘家发动了所有人脉，终于替任梨花找了婆家，就是长塘村的一家农户，家里儿子多，家庭条件也就能吃饱饭，往常大家过的去，所以他家的儿子在附近的婚姻市场并不吃香。但现在长塘村没有遭灾，一下子长塘村的适龄小伙就成了香饽饽。
　　任情是在通渠的第三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听见她被夫家接走的，只在自家开了两桌招待新女婿，可以说是静悄悄了。
　　任情翻了个身，身体热得心烦气燥，心却觉出凄凉来。
　　他不知道任梨花会不会遭遇良人，会不会被夫家看不起，但是这已是她最好的出路了。任情晚上已经几次听见洪三娘和儿子儿媳说起粮食问题，他们家养不活六个孩子了，而任桃花到现在都没有合适的人家愿意娶她。这样的年份，谁也不是傻子，多个人吃饭可能会是件难事甚至会饿死人。而任桃花泼辣倔强，容貌娇艳，不是传统意义上婆婆们喜欢的媳妇。
　　任情家倒是有些粮食，但这些粮食对于他们家来说多，却也不足以接济三五人，甚至，任情已经开始担心会不会闹饥荒了。
　　任依依仿佛明白了那天任桃花打水时候交代她“多干活，少吃饭，警醒点”的意思，越发的瑟缩了，生怕家里过不下去要卖了她。
　　任情只好将她叫进书房，教她习琴。
　　琴是乐中君子，学堂必教的课程，任情也是入了学堂才学的，现在技艺指法上去了，唯感情难以融入，所以县学的老师还说他的琴音匠气。
　　家里有一架老琴，也是祖父留下的，琴是贵重乐器，置办一架普通的琴就要几十两银子，所以一贯是妥善保存，除了任情，就是任奶奶和任音，平时都是不动的，因为她们都不会弹琴。
　　任情坐在琴前，弹了一曲《春日》。
　　任依依痴痴的听着，十分入迷。
　　任情是知道妹妹痴迷这架琴的，从他第一次在这琴上磕磕绊绊的弹了曲子就知道了。
　　但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普遍的学子，连秀才都不是，教妹妹一些经典能懂道理就够了，学琴就有些不合时宜，毕竟如果任依依嫁给他们同样阶层的人家是不需要会琴棋书画的。
　　人一旦会的多了，求的也就多，而这个社会没有给女子机会。
　　就是她的痴迷，才让任情不敢教，她如果出嫁了，会发现没有一人欣然她的琴音，她甚至不会再有接触到琴的途径。
　　“大哥，是弹的春季！”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笑得多开心明媚。
　　“你说的对！”任情也笑了，他这一刻觉得自己顾虑太多，对于依依来说，显然有音乐她就足够快乐满足，梦想和现实的差距是成年人才考虑的，而如果少年时都不能追逐梦想，成年时又该多荒芜。
　　“你喜欢它，对不对。”
　　“大哥……”任依依的小脸一下子就煞白了。
　　“依依，君子有九德，琴亦九德，所以世人都以琴为君子之器。”任情笑了笑，又说，“不过我更喜欢这样的说法”
　　“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身正则琴音清，琴之君子品格不在于器，而在于心。
　　“琴，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依依，大哥看你总是拘谨。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尽可以大胆一些。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你聪明孝顺，温柔体贴，谁有你这样的妹妹都是天生的福气！”
　　任依依本忐忑不安，听到任情的话猛的抬起头来，盯着任情，仿佛要看出他的真心。
　　任情沒有避开：“我们吃一个锅的饭，在一个屋檐下，从没分开过。有些人在背后嚼舌根，说你亲爹娘不要你了，你是我家的养女，如果你不听话就也不要你了。这样的话你听听就行了，别往心里去，你听进去你就输了，中计了。”
　　“呃…”任情顿了顿，觉得“输了，中计了”的说法有立场，敌意太强，又补充道：“村子里的人有坏心的还是少，但世上多数人碎起嘴来是不管影响的，哪知道自己轻飘飘一句话会伤害人？所以你大可不必把别人的话句句往心里去，好听的听着，愿意听的听着，不好听的不想听的你就左耳进，右耳出。”
　　“可是，可是……他们不要我了呀，我还克了……生我的娘……”她似乎有些动心，想起被抛弃，却还是心结难解，说到死去的亲娘，她的声音小了，除了愧疚，还有不知如何称呼的尴尬。
　　“他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先婶娘可不能说是你克的，她是为生儿子死的。他们不要你，我想大部分原因还是没有能力再养一个婴孩。”洪三娘家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三个不能自理的幼儿，任梨花也才4岁多点，就是乡下人家再放养孩子，家里也要有个大人照看，不能出去干活，这样收入就少了；而几年前才花了一笔彩礼，几年里生孩子也是不停花钱，当时举办丧礼又是一笔钱，对于一个小民来说，洪三娘家这情况，不欠钱就很好了，口袋里绝摸不出几个子。就算有些钱，还得预备取继媳妇呢！
　　“他们没钱了！就像现在养不活梨花姐姐，便给她找了嫁人这条出路，所以你也不要怨他们，毕竟他们尽已所能给你找了活路。依依，你在家里少有出门，所以不知道，就是家境殷实的人家，也有溺死女婴的。”
　　“溺死……”任依依目瞪口呆，她贫瘠的阅历里，哪听过这样残酷的事。
　　任情于是再接再厉：“你看奶奶，大哥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她即重男轻女还有血脉之见，恨不得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是我的，连娘都要退出一射之地，但是你仔细想想，奶奶有说你哪里不好？”
　　任奶奶对任依依相对任情这个亲孙子来说，是刻薄严苛的，可对于整个任家村的同龄女孩来说，任奶奶甚至是个和蔼慈祥的祖母，看和谁人比了。在大环境下，任依依自然不会以为自己能比得上任情，所以在任依依心里，任奶奶竟是个好奶奶。
　　“嗯，奶奶没说我差。”任依依被溺死狠狠冲击了三观，但想想奶奶从没说过她哪里不好，便忍不住嘴角扬了起来。
　　“没错，奶奶没说你不好，娘常夸你细心体贴，对我呢……也是敬重友爱。家里的活你没有不干的，还识字，依依，和同龄人比，你已经好过多数人了。”不说可以接受教育的寥寥女性，就是将男子一起比，在任依依这个年纪又有多少像她一样启了蒙，能读经典？
　　任依依抿起嘴，依然止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她于是笑逐颜开，像一朵烂漫的山花。
　　“来，大哥今天教你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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