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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故人音讯（一）
一架屏风将房间分隔成两端。
靠墙的一端放置着装有药浴的木桶，君非鱼泡在其中，眉头紧皱，咬牙忍受着药性冲击经脉带来的痛楚。
他一身沉伤，光是以金针逼出的瘀血都装了小半盆，经脉脏腑更是千疮百孔，想要彻底治愈绝非一日之功。药浴只能为他驱除体内的异力，不造成后续伤害，调养则另有药方。
云定意守在一旁，见他面上露出隐忍的痛苦，想了想，坐到他身旁与他闲聊，转移注意力。
“我们认识也有几日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云定意从未主动找人聊过天，找话题也找得很笨拙，“我是云定意。”
君非鱼艰难地抬眼看向他：“我……叫君非鱼。”
少年的声线沙哑低沉，仿佛不常开口，咬字音调皆不甚清晰。
云定意点头：“我不了解传承之境，若是不涉及红尘道的隐秘，可否与我说说？”
隐秘……吗？
“红尘道并无隐秘，世人不知，只是因为我们不去传扬，而他们亦无心了解。”陷入过往暗无天日的回忆，君非鱼一时忘却了身上的痛楚，“传承之境是红尘道培养守剑者的地方，那应该是一个虚幻的秘境，如同可移动的阵法，可以出现在世间任何地方。”
简单解释了一下传承之境是怎样的存在，君非鱼看了看云定意，见他认真倾听，便接着道：“我是守剑者候选，自出生便生活在红尘道内。那里只有黑夜，没有白昼，危机四伏，无一处安全之所，有时就连喝水都可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剧毒毒倒。”
“人人自危，人人自相残杀，因为只有杀死他人自身才有存活的机会。早在记事之初，我们就都已手染鲜血。”君非鱼低咳几声，乌黑的血液从嘴角溢出，“我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活了一百多年，见过的同伴都死了。”
守剑者本是为守护而生，可他们诞生的条件却充满了血腥的杀戮，也难怪云定意见到的那几名守剑者虽然强大，却只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
他们被剥夺选择的机会，从生到死，都是为了一个看似高尚的守护之名。
“红尘道主，亦是从传承之境中诞生？”云定意沉声问。
“是。确切地说，是从守剑者候选中诞生，只不过条件十分苛刻。”说到这里，君非鱼停了话头，没有告诉他条件的内容是什么，反倒转头去看窗户，“云先生，今日天气如何？”
云定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起身到窗边看了一眼。
窗外阴云尽扫，天光乍破，世间万物沐浴在太阳的光辉下，生机勃勃。
下了两日的雨，终于放晴了。云定意受天地间澎湃的生计感染，微微笑道：“阳光明媚，是个好天气。”
他恰好立于光线披拂处，白衣迎风猎猎，俊美的侧颜在辉光中晕染成朦胧而美好的模样。
君非鱼眼神一恍，旋即笑道：“好不容易离开传承之境，我还以为回去前见不到阳光了。真好。”
闻言，云定意回身，长发随风扬起：“现下正是旭日初升的时候，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可好？”
君非鱼闭了闭，不敢直视他，但也舍不得拒绝：“好。”
毕竟于他人而言是寻常的日光，对他却可能是今生绝无仅有的体验。
半个时辰后，君非鱼泡完药浴，云定意找白雨秋借了轮椅扶他坐上，推着他走出医庐。
他的面色比先前好看许多，不再是毫无血色的苍白。阳光懒洋洋拂过他的衣摆、膝盖、肩膀，直至漫过全身，将他彻底笼罩于温暖之中。
君非鱼眯着眼，感觉整个人都要在这样的暖意中消散开来。
他似乎有些明白那些为某样事物献祭生命的人的想法，若是守护这般的光明温暖，他也愿意死而后已。
云定意站在君非鱼身后，眺望远方那轮明亮的太阳：“初次见到阳光，感觉如何？”
“感觉……很温暖。”君非鱼却没去看从前心心念念的太阳，反而垂下眼帘，盯着云定意垂落于身旁的皎白衣袖，“但我更喜欢月亮。”
他的明月，他此生见到的第一缕光。
云定意一无所觉：“月亮清冷，且自身无法发光，只能借太阳的光芒为己所用，美则美矣，却阴晴莫测。”
“无妨，我愿意借光。”君非鱼摇摇头，低声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又仰头去看云定意：“我曾在书中看到人有名，亦有字，后者一般是由重要之人所取。我因先生得见光明，重获新生，先生于我意义非凡，可否为我取一个字？”
“若你不弃嫌，我自然乐意。”云定意欣然应允，沉吟片刻后说道：“你名非鱼，应是出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句，那我便为你拟字‘知乐’吧。人生在世，知足常乐，如此当可弥补你过往人生的缺憾。”
“我很喜欢，先生以后可如此唤我。”君非鱼弯起嘴角，笑容中纯然一片欣喜，“那先生的字又是什么？”
“我……”云定意耳边忽然响起白江月的呼唤，一声声唤着他的字，仿佛真心实意，情深义重，“我不喜欢我的字，你唤我小名阿意即可。”
君非鱼不明所以，不过比起字，小名倒是更亲近些，他便温柔道：“嗯，阿意。”
说着，他悄悄抬眼看着云定意，荒芜的心底终于生出一片繁茂的色彩。
……
两日后，君非鱼婉拒白雨秋让他留下继续修养的好意，以自己有不得不办的要事为由离开了医庐。
见他坚持，云定意也没有多劝，只是和白雨秋商量一下，将调理的药调配成药丸给他带走。
“保重。”云定意拍拍他的肩膀。
“多谢。”向二人郑重道谢，君非鱼顿了顿，又对云定意说：“请在红尘道多留一些时日，少楼主的伤很快便会出现解决的契机。”
云定意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点头应下：“好。”
送走君非鱼，云定意并未立即向白雨秋提出告辞，而是多留了半天，帮她将新鲜采摘的药材晒好。
前日白雨秋救回的男子现在仍昏睡不醒，据白雨秋说，他的伤势不如君非鱼严重，但治疗起来麻烦，为免伤及他的武道根基，需要徐徐图之。
这几天她一直在准备治疗需要用到的药材。
“白姑娘医术精湛，又有济世救人之念，何以长久隐居于此处？”云定意将切好的参片倒在竹板上铺开，动作娴熟流畅，毫无高人架子。
“世事无常，我只会救人，从来不懂处理各种纷扰纠葛，索性不入红尘，隐居山林。”白雨秋拨开眼前的碎发，把晒干的几种药材放进药碾子，慢慢碾成粉末，“若有人能寻至此地求医便是与我有缘，我自会尽力救治。”
云定意感慨道：“缘分一事玄之又玄，说不清。能像姑娘这般看得简单豁达，也是好事。”
“我就当这是夸奖了。”白雨秋粲然一笑，“医庐清静，日后云先生若有需要，可随时过来找我。”
闻言，云定意心下诧异：“姑娘对我似乎太信任了？”
就不怕他心怀不轨吗？
“我不通人心，不懂人世的纠葛争端，却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恶人。谁包藏祸心，谁心存善念。”白雨秋抬手抚过额前灵晶，语气无喜无悲，“这是万代医谷的传承赋予我之能力。想来留下传承的人也不希望他的传承者们枉救恶人，方有此安排。”
与此相对的，她自然也被剥夺了一些东西。
云定意浅浅一笑：“那在姑娘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白雨秋不假思索地道：“好人，一个很纯粹的好人。”
出乎意料的评价，又在情理之中。
云定意回想前世今生，他从没想过要成为哪种人，却自然而然走上了自己认可且向往的道路。
正想着，二人忽见北方一道刀意冲天而起，煌煌荡荡，浩浩汤汤。意念中存着一股浩然正气，犹如朗月昭昭，清风拂尘。
那是玉峰山的方向，此时此刻，玉峰山上应只有一人。
白雨秋停下手头的动作，讶然道：“这是刀道有成的象征，玉峰山……时隔多年，终于有人通过刀芒池内的考验了吗？”
“白姑娘也知晓刀芒池？”云定意颇感奇怪。
“我曾去过玉峰山救人，险些触发刀芒池的试炼。”白雨秋如实说道，“刀芒池的考验非同一般，世间又多了一名刀道强者，或许未来会成长至令人仰望的高度。”
云定意欣然点头：“他会的。”
那位负银月掌生杀的绝代刀者，会走到他应得的高度。
与此同时，身在江淮的白江月坐不住了。他不顾众人劝阻，一意要往玉峰山查看情况。
身为白氏嫡子，白江月虽然一直表现出温和有利的模样，但内心仍有属于刀者的骄傲和锋芒。刀芒池试炼是他难以越过的天堑，如今这天堑有人越过了，他当然要去看看，甚至于与那人切磋一番。若不如此，他心意难平，此后修为恐怕再难有寸进。
不过白江月还未来得及出发，就接到另一位好友传来的消息。消息中说，通过试炼之人此刻已不在玉峰山，而是往红尘道去了。
“红尘道吗？”白江月捏紧折扇。
另一边，玉千山也已走进红尘道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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