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情

　　下午放学，李金桔正收拾东西，肩膀被人拍了下。
　　“我先走了。”
　　李金桔回头，于晓晓人已经闪到了教室门口。

　　于晓晓这几天放学总是走得特别急，说要回家帮奶奶收海带。
　　昨天收海带，今天还收海带，她家今年海带晒得也太多了。李金桔没拆穿她。

　　以往放学，李金桔都要多留下半小时整理每天错题，今天她有别的事要做。

　　教学楼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站在楼梯边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等着，她上了楼。

　　两个女生挎包，边说笑边往外走。
　　女生A：“你说谭申娘吗？”
　　女生B：“田天就是嫉妒人家比他白又比他帅，人家哪里娘了？”
　　女生A点头：“他有点太白了，都和我差不多白了。”
　　“你要不要脸！”
　　女生B嬉笑推了女生A一下，女生A回弹过来，两人靠得更近，咬耳朵：“谭申有女朋友吗？”
　　“有吧，我上次在街上碰到他和一个长头发的女生一起走，不是我们学校的……”

　　李金桔纠结半天，总算找到空隙插了一句话。
　　“同学。”

　　两个女生齐齐回头，看见李金桔身上的校服时，她们对视了一眼。

　　一高校服浅蓝色，二高校服深蓝偏黑，夏季校服都是土里土气的POLO衫，衣领子硬得扎人，现在是假期补课，没做硬性规定，很少有人补课期间还穿校服。

　　女生A问：“有事？”
　　李金桔说：“请问李有竹什么时候走的？”
　　“早走了。”
　　女生A长卷发扎成高马尾，上头别了只黄色蝴蝶结。
　　她从上到下把李金桔看了个遍，莫名笑了下，说：“你现在来肯定找不到他人的。”

　　李金桔道了声谢，抓着书包带子转身走了。

　　骑车回家的路上，李金桔一直在想找个怎样的借口来应付张光丽的询问。
　　路过桥面时，她骑得慢了些。

　　洗春河越来越浅了，两岸逐渐裸露出来，露出灰质干枯的卵石，有鸟立在河床中间凸起的石头上。

　　那只鸟就站在河中央，尖嘴长脚，缓缓抖动翅膀，点起河面的波浪，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李金桔用力踩着脚踏板，上坡，下坡，拐弯，再拐弯，最后刹车——前面那段路不方便骑车。

　　她推着车走进狭窄的街道。两边商铺的招牌像蒙了层灰，颜色都让风刮淡了。

　　五金店门口的木桌上放着单口液化气灶，锅里咕噜冒泡，正在煮花蛤。

　　李金桔闻到一股子鲜味，周姨拿着锅铲和她打招呼：“小桔放学了呀。”

　　李金桔笑：“这个花蛤汤好香啊。”

　　周姨说：“我刚刚看着你妈端着一脸盆菜往回走呢，读书这么辛苦赶紧回家让你妈给做顿大鸡腿。”

　　李金桔和周姨说再见，推车继续往里走，走到街道尽头，有一家丽姐超市。丽姐超市原来不叫丽姐超市，叫小丽超市，开的时间久了，小丽就成了丽姐。

　　超市门口，丽姐坐在板凳上择菜，脚边一堆烂菜叶子，见李金桔回来，她问：“弟弟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老远就看见李金桔一个人推车走过来。

　　“我放学去他教室找他了，他人不在。”
　　李金桔拿锁把单车锁在门前面的铁栏杆上，又从门后面找出一块遮雨布遮住车身。她担心晚上可能下雨，车链条淋了会起锈。
　　她问：“他还没回来？”

　　张光丽择好菜，边扫地上的菜叶边说：“等他回来再收拾他，都高三了还不长点心，小桔你也管着他一点，让他少和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他才不会听她的话，李金桔心想。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随即拿着书包上楼。

　　丽姐超市只有一层，前面是店面，后面是天井，天井一角用木板搭了一个遮雨的棚子，成了做饭的厨房。

　　张光丽在一楼炒菜，乒乒乓乓响，李金桔在二楼闻见味，探出身子拉上窗户。

　　隔着窗户，李金桔听见张光丽边炒菜边和人打电话，李江在外头出货，过段时间才能回来，白天晚上都忙，两个人就中饭晚饭这阵子能聊聊。
　　夏天天黑得晚，七点多了天还没全黑。
　　张光丽和李金桔两个人先吃晚饭，李有竹一直没回来，他的饭菜分了出来，满满一盆放在电饭煲保温。

　　店里墙上挂着一个三十寸液晶屏小彩电，正在播地方台的天气预报。
　　李金桔嚼着空心菜，听见电视里的女主播说今天夜间、明天白天有阵雨，这段时间都有雨。
　　超市前门进来人了，她忙吞下青菜去收银台结账。

　　五金店的小孩大约四五岁，人没柜台高，圆脑袋都剃光了，只有额前留了一撮头发，垫着脚去摸收银台上装着泡泡糖的塑料罐。
　　他半天没摸出一个，李金桔见状从里面给他抓了几个泡泡糖。

　　小孩撇开草莓味，其他的一共数了五个塞进口袋，抬起脑袋说：“我爸爸还要啤酒。”
　　李金桔从纸箱里拿出一瓶雪花。
　　小孩摆手：“要冰的！冰的！”

　　张光丽听见从门口冰柜里拿出冰啤酒，又给他拿塑料袋装了下：“拿好别打碎了啊。”

　　李金桔数好零钱放进小孩手心，小孩一手捏着钱，一手提着酒蹦蹦跳跳回去了。

　　电视里传出天气预报的结束音乐，家家店门口招牌亮着光。
　　“怎么还没回来呀？”张光丽站在门边扯着脖子看。

　　李金桔收起碗筷去洗，洗完碗再去洗澡。
　　整理好一切后，她坐在书桌前面边擦头发边背单词。
　　雨滴噼噼啪啪打在窗花玻璃上，有人上楼了。
　　咚咚咚，地板都在震。

　　刚到家门口就下起了雨，李有竹淋了几滴雨，躲过正在整理货架的张光丽径直上楼。

　　他在二楼门边踢掉鞋子，一抬头，被吓了跳：“你在这装鬼啊！”
　　“你去哪了？”
　　李金桔头发湿哒哒贴着脸，脸上没带表情。
　　“去玩了。”
　　“去哪玩了？”
　　“你管我这么多？”
　　李有竹没好气地回了句，抬手扯掉上身T恤，不小心碰到脸颊上肿起来的一块，疼得倒抽口气。
　　“妈妈把饭在锅里热着，等下记得吃。”
　　“知道了知道了。”
　　李有竹回答得十分敷衍。

　　说完要说的，李金桔转身准备回去继续背单词，听见李有竹在后面问她：“下午你听见楼上的动静了吗？”
　　李金桔没回答。
　　李有竹说：“别和妈妈告状说我今天打架了。”
　　李金桔一张嘴还没说话，李有竹又说：“不要问我为什么，反正我有道理。”
　　“我才没那么无聊。”

　　她说完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李有竹在洗手间唱歌，唱得很大声，很难听，听起来像打架打赢了。

　　翻过一页书，李金桔轻轻叹了口气。

　　*
　　隔天，于晓晓中午上课又迟到了。
　　下午第一节是班主任讲数学试卷，上课前两分钟她桌子还空着，李金桔替她捏了把汗。

　　好在宋特文一节课都在黑板上演算大题，黑板两面都让他写满了。
　　解析几何题目不长，但过程繁琐。李金桔听到一半就开始跑神，等回过神来，已经离题万里，干脆抄了几步解题思路，自己埋头死磕。

　　旁边桌子上突然冒出一个脑袋，于晓晓猫腰蹲着，脸红得像桃，刘海湿成了一节节的海带样，手指竖在嘴唇上让李金桔别出声。

　　趁老师没注意，于晓晓迅速坐到了座位上。李金桔想到一半的解题思路都被她吓断了。
　　她觉得于晓晓这两天好奇怪，碍于宋特文就在讲台上站着，没找到机会问她。

　　下课，于晓晓趴在桌子上睡觉，李金桔拿套着笔帽的签字笔戳了她一下。
　　于晓晓感觉到了，但没动，没过两秒，她胳膊又被拍了一下。
　　“别吵！”
　　于晓晓恼火抬头，望见桌子前面的人顿时熄火。
　　宋特文手里卷着试卷，方框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盯着她。

　　李金桔手还悬着，她想提醒于晓晓的，晚了一步。

　　宋特文说：“于晓晓你出来一下。”
　　于晓晓一秒脸垮。

　　眼瞧着于晓晓视死如归跟了出去，李金桔笔在草稿纸上团了一堆乱麻，也没心情做题了。

　　过了几分钟，于晓晓回来了，看起来并无大碍。
　　“……我就和他说我在帮我奶奶收海带，班主任就放我回来了。”
　　于晓晓得意地笑。
　　李金桔说：“今天上午还下了大雨。”
　　“哎呀你就不要管我了嘛，反正我有事。”

　　于晓晓拉着李金桔手臂撒娇，一手掌汗全蹭在了她衣服上。
　　李金桔严肃地看着她：“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那肯定的，我俩谁跟谁啊。”
　　李金桔强调：“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

　　于晓晓笑容变僵，过了半天，她支吾说：“应该是好事，但我现在还不好意思说。”
　　“那你以后再告诉我。”
　　于晓晓这人从来藏不住事，就算不说李金桔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下午放学，于晓晓又一溜烟跑了，剩下李金桔自己骑车回家。

　　走到一楼停车棚，李金桔发现自行车钥匙落在教室了，她返回去拿钥匙，走到楼梯间，三楼突然传来几个男生的说话声。
　　其中一个声音粗粝沙哑，嘎嘎在笑，难听得尤为突出。
　　是李有竹。
　　李金桔奇怪他今天居然走得这么晚。

　　等她拿完钥匙到走廊上，李有竹和几个男生正走过教学楼前面的小广场。
　　几个人朝着校门口走去，李有竹在里面个子最矮，还跳起来打一个高个子的头，结果被人锤了回去。他毫不在意，笑哈哈走远了。

　　李金桔犹豫了几秒，快步跑下楼，骑着单车追了上去。

　　他们几个走得很慢，李金桔骑出学校，正好看见他们走到街角在等红绿灯。
　　李金桔把车停在路边，远远跟在了他们后面。

　　转过几个弯，男生们走进了一条小路。
　　路一边架着绿色隔离带，隔离带里工地灰尘漫天。小路窄到两辆车打照面，只能一辆车让另一辆先走。

　　李金桔盯着男生的去向，手上拿橡皮筋把上半圈头发扎成了一个小揪。太热了，她吃了一嘴灰，又出了很多汗，还不自觉紧张起来。
　　她感觉自己这种偷偷跟踪的行为不太好。

　　一辆红车路过鸣笛，高个男生侧身让路，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李金桔立刻做贼心虚低下头。

　　又跟了一段路，几个人相继走进一幢灰扑破烂的小楼。
　　一楼大门半开着，门里黑洞洞，吹出来的风有股烂木头的味道，从外面看不出来里面是做什么的。

　　就在她停留的几秒钟里，又有几个男人走了进去，纷纷诧异打量她。
　　房子只有人进去，没有人出来。
　　心里一万个假设飘过。李金桔越想越不对劲。
　　但她没能鼓起勇气进去。
　　她忍住孤身犯险的冲动，回去找车。

　　桥面风大，上坡路很难骑，李金桔用力踩着单车，使劲骑到桥顶，脑袋上的小揪都让风吹散了，皮筋不知道弹到了哪里。

　　夕阳正斜，风吹得她整张脸都露了出来。
　　李金桔心里一路忐忑，再也没办法往前骑。
　　想起李有竹最近的异常表现，她终于下了决心。
　　她不能放着李有竹不管，她要去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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