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行

　　四

　　那以后的很多年，三人在漂泊中度过。谢小寒惊讶于李清元竟然在各处都有相识。有时他带她们访友，大多和朋友谈论音律，要么说空道玄。小寒起初不懂这些玄奥无比的事情，她那时只是觉得，师傅怎么可以无论做什么事情，永远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
　　有一回小寒夜里失眠，想起自己自幼走过的地方和见过的各色人物，觉的师傅真是自己见过的最清和的男子。她推醒身边沈芸，问起师傅，沈芸只说他从来如此，就又睡着了。小寒于是冲沈芸虚踹一脚，回身躺下，想起书中说稽叔夜“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觉得用他形容师傅，过于萧冷，而说王恭的“濯濯如春月柳”又嫌浓艳。她胡思乱想，不得要领，渐渐也睡着了。
　　很多年以后小寒觉得，同样是居无定所，和师傅及沈芸一起要比早年同母亲生活时快乐许多。就比方习武，母亲教起武功，严格非常，一个力道不精准，立刻责骂惩罚，若是叫苦则惩罚加倍。李清元却不如此。尽管练武终究是吃苦流汗的行当，可是小寒觉得师傅巧言点拨，轻灵示范，自己武功进境比从前提高数倍。她问及此事，李清元笑道：“你武学上的天分比你娘高出许多，但你娘教你的，大多是基本的招式和内功。学这两样，靠苦练而不靠天分。你现在学得轻松，怕还要感谢阿敏当时的严厉忘情。”小寒不信，自去沈芸处问她当初习武的情形。
　　李清元确实没有告诉小寒全部原由。小寒武艺大进，除了李清元指点得当，另一个原因便是她自己心中的仇恨。小寒平日里聪伶好事，谈笑不拘，可是一提及家事总是沉默少语，面露愤然不甘之色。她跟着李清元这二三年中，最见不得亲人横死的之事。有一回他们途径汉中，救起一名快要饿死的青年，小寒听说这青年举家被一伙强人杀害，当时便承诺为他报仇。沈若知道拦她不住，暗暗从中保护，当晚谢小寒追踪三十余里，独力杀死所有强盗。临别又给了青年许多银两。
　　这一点原因，小寒自己既未发觉，李清元也不点破，免她觉后仇意加剧，反过来自噬其身。这种事情江湖中比比皆是。许多人被仇恨遮住心眼，倾其终生，不择手段，为杀一人。最后成功者寂寥，失败者惨淡，然后发现自己一世隐忍牺牲，只落得一无所有。李清元多次见到小寒夜不能寐，披衣独坐窗前。他不能阻止她复仇，但至少要让她仇恨之外，还能拥有俗世中静稳安宁的人世欢乐。

　　三人离开洛阳的第五年，小寒和沈芸十七岁。五年间，二人日日习武，也随李清元学习音律。她二人武功相若，论音乐之事，沈芸则高小寒一筹。小寒每当听师傅与沈芸吹笛，便觉一瞬间天地清越，青山屋舍，月色溪流，仿佛都带上一层远意。只要笛音不停，情思也将随着乐声，迢递而去。
　　沈谢二人几年之中同息同作，无话不谈。沈芸本来性格沉静，可是和小寒一处，也被她弄得日日言笑不断，而小寒早也将十二岁时与少年阿颜相识的事情讲过无数次，讲得多了，沈芸每次都笑她心思愚钝，与人交好一场，结果连人家全名也不知道。到后来小寒自已也笑当时太傻，可还是常常忆起那个冬天，遗憾也许一生都不会与他重逢。
　　时光静稳，谢小寒以为日子将一直这么过下去，直到李清元说她武艺学成。但是变故永远都来得毫无征兆。
　　就在这一年，三人途径抚州，在李清元友人贾群家中借住。一日小寒闷坐无聊，拉上沈芸闲逛，在仙客酒楼旁的首饰摊上看中一只钗子。她出门在外，不便随身携带许多东西，那钗又实在可爱，正犹豫间，几句闲谈飘入耳中。对话的一人道：“陆萧山的死因，这些年来咱们家上上下下守口如瓶，怎么会竟传了出去？”另一人道：“这我哪知道，此事蹊跷，不宜乱猜，咱们去了便知。”
　　谢小寒听到父亲名字，顿时心中一震，沈芸也心下在意，一齐向说话的看去，只见是两个寻常打扮的武人，刚从仙客楼中走出。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但气息充沛，话里又说“咱们家守口如瓶”，听来似是谢家高手。沈谢对视一眼，悄悄跟在那说话之人身后。
　　两人跟出城门五里，来到一片树林之前，两个武人走入林中，于是沈谢纵身跃上两颗高树，在树林上方直跟随武人行至林深处。她们轻功了得，在树枝间腾跃翻挪，如两只飞鸟一般，不料跟了一段路程，却失去两个武人的行踪。小寒沈若停立疑惑，忽听身后“嘿嘿”一笑，正是两个武人。沈谢大惊，拔剑便刺，武人亦抽出兵刃招架，一面向后落下地面。沈谢紧随其后，甫一落地，林中噌噌连窜出七人，刚才两人一样寻常打扮，中有一人衣紫衣，看气度是几人首领。此人令下，九人将沈谢团团围住。
　　二女知道中计，此时除非将九人杀死，别无脱身之法。沈芸将剑一挡，护在身前，道：“几位是苏州谢家的吧。”
　　武人道：“姑娘好聪明，既猜中我兄弟身份，想必对我们来意也是清楚的了。”
　　小寒啐道：“你们故意说我爹的名字，将我们引入此林，可是要想谋害于我二人，也要问过我手中长剑才行！”话音未落，剑锋已刺至说话人跟前。那人横刀抵挡，两人斗在一处。另一边沈芸也已出手。沈谢随李清元习武多年，苦练不辍，尽得一身上乘武功，这时只见二人身形飘渺，脚步无踪，忽前忽后，在九人之间来回周旋。那九人武功高下，各有不同，加之沈谢步法之快，实为初次见到，武功较弱的渐渐就招架不住，时间不长，已死四人。余下之人见此情状，更使出十分力气，抖擞精神，招招狠辣。一时之间，刀剑翻飞，寒光如雪片一般，在一片兵刃击打声中，晃成一片白光。沈芸体力不如小寒，这时全力打斗，渐觉不支。只见她挥剑向一人疾刺，那人侧身一躲，同时一杆长枪回刺过来。沈芸抽剑欲挡，不料这一刺本是虚招，那持枪人猛然改变方向，沈芸躲闪不及，右肩上便被刺中。她左手出招不似右手灵便，慢慢地招架已多于出手，小寒有心相助，无奈自己亦无暇抽身。那边沈芸多处受伤，以一敌二。她躲过一人攻击，另一人又挥刀砍来，小寒见她躲闪不及，低头闪过自己对手，向那人刺将过去。她一面保护沈芸，一面与五人相抗，不久也几处负伤。小寒奋力支持，一面计划如何逃生，忽然青影一闪，眼前两人倒地身亡。
　　小寒喜道：“师傅！”
　　原来李清元在街上见到几名武人，神神秘秘，不知谈论什么。他认得其中一位是谢家手下，当下留意，听见几人说“城外林中”云云，想来一探究竟，正好看到沈谢二人的险境。李清元杀死三人，伤了两人，抱起沈芸就要和小寒一起离开，那受伤的二人却紧追不舍，其中一个脚力尤其迅速。小寒看他步法，只觉十分熟悉，微一分神，此人已然运起双掌，向自己面门拍来。这一掌如若拍下，小寒定然脑浆崩裂，气绝身亡，可是想要避开却为时已晚。小寒只觉自己命将休矣，身旁李清元回身一剑，直刺入那人心口。同时另一门人则扬手放出几只短剑，向小寒飞来。李清元来不及将剑抽出，挥动剑柄，连尸体一同挡在小寒身前，另一边又有暗器向怀中沈芸而来。李清元低身躲避，一手抱着沈芸，另一手仍想保护小寒，结果又是两枚毒箭飞来，他左右无法移动，回身将两人罩在身下，任毒箭全部射入他的身体。

　　贾家带人赶到的时候，沈芸已因失血过多昏迷过去。贾群教人将二人连同李清元的尸体一同送回家中。沈芸醒来之后只做了简单的治疗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拒绝与人交流。小寒每日送饭进去，她几乎一次都没有动过。小寒劝慰起来，她只说自己不饿，便再也不说什么。
　　其实小寒心中哀痛，不亚沈芸。她自小见到的沈芸，从来都是清淡平和，如今见她委顿至此，又是疼惜，又是难过。同时她悔恨自己一瞬间的分神，造成了当下的结果。种种情事，令她悲愁错杂，中心如断，常常来到师傅灵前，一坐许久，又突然情难自已，觉得再也无法面对这座灵堂。
　　就这样直到李清元下葬的那天，沈芸房中突然响起笛声。那笛声低沉哀婉，仿佛长恨无尽，却只是淡淡诉说；又忽而急转直上，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整个贾府中人听了这笛音，无不哀伤落泪。音乐响了两天三夜，两天之中，有无数鸟儿飞至贾府上空，为笛声所感，盘旋哀鸣，不肯离去。第三天上，沈芸走出房间，将自幼随身的笛子当众折断，此后言笑行止，一如平常。只是那以后很多年，小寒再没有见过沈芸吹笛。
　　次日一早，二人辞别贾家，向东行去。两人依然每日练功，而沈芸很少主动说起李清元的死。冬雪纷飞，夏雷阵阵，转眼又是两年。
　　李清元死后第三年年初，一件大事在江湖上纷纷传告：四月廿五，谢长风即将退隐，谢家家主之位将由其子谢颜之继承。此时沈谢二人武功亦已练成，见此时机，打算向苏州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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